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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夜(2)


  这个巧遇,一瞬间使李排长十分兴奋,以为逢见旧人,暂时算是寻到归宿。但他立刻又十二分担忧。还是两年以前,他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过。那时,国民党的军队早已逃光,土匪像春天的野草,遍地生长起来,人民正忙着成立联庄会。八路军初来,到处便被人当做天兵天将一样看待。庆爷爷对他们却很淡漠。这个老头子终生遭遇太多的苦难,变得犹如狐狸一般多疑。一次,李排长对他谈抗日的大道理,他却白瞪着眼,不关心地搔着前胸,最后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咱老啦,听的见的够多了,这些新道理也不想懂。当老百姓的只图过个太平日子,谁坐江山给谁纳粮,哪管得了许多闲事。”

  以后,滏阳河边设立据点,这一带变成敌区,两年以来,谁知道庆爷爷转变成怎么样个人。李排长牵着马和他并肩走过泥泞的街道,灯影里,留心窥察他的脸色。庆爷爷的发丝有些全白了,脸上的皮肉显得更松,但是身板骨不弯,腰腿仍然健壮。他的容貌很淳朴,寻不见一丝半丝狡诈的神气。

  庆爷爷领李排长走进一座破旧的祠堂,指点他将马拴好,引他迈进屋子,然后放下伞,把灯搁在神主台上,张眼望了望空空洞洞的四壁,不安地笑着说:

  “同志们将就着睡一夜吧,天气太晚,谁家的门也不容易叫得开。我已经告诉他们拿几张箔来,铺在地下睡不潮湿。你们吃了饭没有?”

  李排长解着身上的武装,一面对他说人马都饱了。

  骑兵们有的把马拴到廊檐底下,有的牵进两侧的厢房,陆陆续续地走进祠堂。他们一跨进门,立时忙着卸马枪,解子弹袋,把衣服脱下来拧着水,又用这些衣服把枪身擦干净。一壁厢,他们对村公所的人问:

  “有柴火没有?抱些来咱们烤烤衣裳。”

  打喷嚏的声音响起来,当中还夹杂着对天的咒骂。

  李排长注意地询问庆爷爷道:

  “这里离据点多远?”

  庆爷爷举起双手,伸开十个手指头答:

  “说是十里,其实不上八里。”

  “离滏阳河呢?”

  “也就是个四五里。”

  “日本人常到这里来么?”

  “三日两头,断不了来,一来就要吃的、喝的,糟蹋死人了!”庆爷爷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问:“同志,你们要过河吧?看样子,今晚晌雨不会停,恐怕过不去了。”

  李排长不答。他把手搭到庆爷爷的肩膀上,眼睛直盯着对方的脸,半真半假地微笑着说:

  “咱们来到这,你可别张扬,要是有个一差二错,我依你,我的枪子可不依你。”

  庆爷爷的古铜色脸膛涨得如同红铜,愣了半晌才说:

  “同志,这是什么话?我老头子当了几年村长,时常也有些同志打这过,从来没有出过乱子。不信你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咱老庆到底是什么人?”李排长看他这样认真,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他原是试探对方,如今激起这大的反响,心里倒满意。他把话锋一转,索性开起玩笑来:

  “算啦,说着玩罢了。我看你的村长当得倒满牢,好像屁股抹了胶,粘上就不动。”

  老头子却烦闷地叹了口粗气:

  “干是早干腻啦!不过咱们这里不讲究选村长,谁的年纪高,辈行大,再会办办事,就抓住谁当。成天价吃力不讨好,一不经心,说不定脑袋就会搬家。”

  箔已经拿来几张,靠墙壁竖着。预备众人睡时再铺。一个农民抱进几捆干谷草,抛到地当心。火立刻点起来,呼呼地烧着,驱散祠堂里浮荡着的潮气。骑兵们绕着火围拢成一个圆圈,烘烤着衣服和鞋子。大把的谷草不停地朝火堆上加,有时将火苗压灭,冒出一阵苦味的青烟。人们便被熏得流下眼泪,或者呛得嗓子眼热辣辣的,打着干咳嗽。

  杨香武脱下湿衣服来。他的脑顶尖尖的,高颧骨,两颊深深地凹下,嘴巴却向上卷着。他用两手抓着军衣,翻来复去地烤,头偏向一边,细眯着一对眼睛,避开火堆里飘浮上来的轻烟。

  李排长从一边投过话来:

  “哨放出去没有?”

  杨香武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头也不抬地答:

  “村公所说有联庄会打更,不用咱再放哨啦。”

  他的神气很得意,仿佛一切事都早办妥,不用旁人多费心思。可是李排长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行,快放两个哨——村的两头一头一个。”

  庆爷爷打着呵欠,赞同地点点脑袋。

  “对!联庄会本来不大认真。先前是防土匪,现今没有土匪,日本人硬指八路军是土匪,遇到这样天气,就叫打更,有八路军来还叫开枪。其实要真来了,老百姓才烧高香呢!”

  庆爷爷提起马灯,撑开油伞,对大家招呼道:

  “同志们该乏了,早些睡吧。我去叫他们明天清早给你们预备面条吃。”

  祠堂外的雨声比较和缓,但是不紧不慢的,更不容易晴。灯一走,大团的黑影溜进祠堂的角落。地心的柴草烧得更旺,四壁颤动着巨大的人影。

  第二天,雨停了,低空残剩着灰暗的乏云。这支骑兵潜伏在村中,犹如一群大鱼不小心游进浅水湾子,乖觉地隐藏在水草底下,不敢轻易活动。白天,当然不能过河,退回昨天出发的地方,来往将近一百里,人马过分疲劳,今夜的长行军将更艰难。李排长吩咐众人把马一律备好再上槽,多喂草料,人也收拾停当,不许擅自离开。只要风声一变,他们可以立时向后撤走。更把消息封锁了,不许一个人出村,外来的人便扣住不放。

  外表看来,李排长的态度十分镇静,心头却比谁都更不安。这儿距离据点太近了,站在村边,就能够望见敌人新修的白色营房。敌人随时都会扑来,斗争随时都会展开。对于庆爷爷,李排长的怀疑却早像春冰似的融化得无影无踪了。适才,老头子陪他到村边观察地形。田野经过夜来的雨洗,庄稼饱润地举起头来,颜色又浓又绿。大麻长得高过人头,张开巴掌大的叶子,把满地棉花一比,就显得痴肥。李排长奇怪这一带不多见谷子高粱。老头子紧一紧裤腰带,气愤愤地骂:

  “人家还得叫种?不是逼着种大烟,就是逼着种棉花,官价定的又低,卖的钱还不够买粮吃,简直是活遭罪!人家就不拿你当人看,千说万说,只有你们才真是老百姓的救星——我现今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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