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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妈妈的行状(1)


  巴克妈妈是替一个独身的文学家收拾屋子的。一天早上那文学家替她开门的时候,他问起巴克妈妈的小外孙儿。巴克妈妈站在那间暗暗的小外房的门席子上,伸出手去帮着他关了门,再答话。“我们昨天把他埋了,先生。”她静静的说。

  “啊啊!我听着难过。”那文学家惊讶的说。他正在吃他的早饭。他穿着一件破烂的便袍,一张破烂的报纸,拿在一只手里。但是他觉得不好意思。要不再说一两句话,他不好意思走回他的暖和的“起坐间”去——总得再有一两句话。他想起了他们一班人下葬是看得很重的,他就和善的说,“我料想下葬办得好好儿的。”

  “怎么说呢,先生?”老巴克妈妈嘎着嗓子说。

  可怜的老婆子!她看得怪寒伧的。“我猜想你们下葬办得——办得很妥当吧?”他说。巴克妈妈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蹒跚着走到厨间里去了,手里抓紧着她的老旧的鱼袋,那袋里放着她的收拾的家伙,一条厨裙,一双软皮鞋。文学家挺了挺他的眉毛,走回他的房里吃早饭去了。

  “太难受了,想是。”他高声的说着,伸手去捞了一块橘酱。

  巴克妈妈从她帽子里拔出了两枝长簪,把帽子挂在门背后。她也解开了她破旧的短外衣的衣扣,也挂上了。她捆上了她的厨裙,坐下来脱她的皮靴。脱皮靴或是穿皮靴是她一件苦楚的事,但是她吃这苦楚也有好几年了。其实,她真是吃惯这苦的,每次她连靴带都不曾解散,她的脸子早已拉得长长的,扭得弯弯的,准备那一阵的抽痛。换好了鞋,她叹了口气坐了下去,轻轻的抚摩她的膝部……

  “奶奶!奶奶!”她的小孙儿穿着有扣的小皮靴站着她的衣兜上。他方才从街里玩过了进来的。

  “看,孩子,你把你的奶奶的裙子踹得像个什么样子!你顽皮的孩子!”

  但是他把一双小手臂抱着她的头项,把他的小脸子紧紧的贴着她的。

  “奶奶,给我一个铜子!”他讨好的说。

  “去你的,孩子,奶奶没有铜子。”

  “你有的。”

  “不,我没有。”

  她已经伸手去摸她的破旧的,压坏的,黑皮的钱包。

  “可是孩子你又有什么东西给你的奶奶呢?”他给了一个怕羞的小小的笑靥,小脸子挨得更紧了。她觉得他的眼睫毛在她的腮边跳动着。“我没有什么东西,”他喃喃的说……

  老妇人跳了起来,伸手从汽油炉上拿下了铁水壶,走到废物槽边盛水去。开水壶里的沸响好像呆钝了她的心痛似的。她又装满了提桶和洗器盆的水。

  没有一本整本的书,也描写不了那厨房的情形。每星期除了星期日那文学家“总算”是自己收拾的。他把用过的茶叶尽朝尽晚的倒在一个梅酱瓶里,那是放着专为倒茶叶用的,要是他用完了干净的叉子,就在拉得动的擦手布上篦了一个两个暂时使用。除此以外,他对他的朋友说,他的“系统”是很简单的,他总不懂人家管家就有那么多的麻烦。

  “你把你所有的家具全使脏了,每星期叫一个老婆子来替你收拾不就完?”

  结果是把厨房弄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连地板上满是面包皮屑,信封,烟卷蒂头。但是巴克妈妈倒不怨他。她看这年轻的先生没有人看着他,怪可怜的。从那烟煤熏黑了的窗子望出去只看见一大片惨淡的天,有时天上起了云,那些云也看得像用旧了,老惫了似的,边上擦烂了的,中间有的是破洞,或是用过了茶叶似的暗点子。

  一面壶里的水在蒸汽,巴克妈妈拿了帚子扫地。“是的,”她心里想,帚子在地板上碰着,“管他长的短的,我总算有了我的份儿了。我只是劳苦了一辈子。”

  就是邻居们也是这么的说她。好几回她拿着她的旧鱼袋,蹒跚着走回家的时候,她听他们站在路的转角儿上,或是靠在他们门外的铁栏子上,在说着她,“她真是劳苦了一辈子,巴克妈妈真是劳苦了一辈子。”这话真是实在的情形,所以巴克妈妈听了也没有什么得意。好比你说她是住在二十七号屋子的地层的后背,一样的不稀奇。劳苦了一辈子……

  十六岁那年她离了斯德辣脱福特,到伦敦做人家厨下帮忙的。是呀,她是生长在阿房河上的斯德辣脱福特的。莎士比亚,先生你问谁呀?不,人家常在问着她莎士比亚这样那样的。但是她却从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直到她后来见了戏馆外面的招帖。

  她的本乡她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黄昏时候坐在家里火炉边从烟筒里望得见天上的明星”,还有“娘总有一长条的咸肉挂在天花板上的”。还有一点什么——一个草堆儿,有的是——在家门口儿,草香味儿顶好闻的。但是那草堆儿也记不清了。就是有一两次生了病睡在病院里的时候,她记起了那门前的草堆儿。

  她第一次做工的人家,是一个很凶的地方,他们从不准她出门。她也从不上楼去,除了早上与晚上的祷告。那地层倒是很整齐的。厨娘待她也很凶。她常抢她没有看过的家信,掷在火灶里毁了,因为怪她看了信总是做梦似的想心事……还有那些蟑螂!你许不信——她没有到伦敦之前,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每次讲到这儿巴克妈妈总是自己要笑的,好像是……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得了!这不是比如说你从没有见过你自个儿的脚,一样的可笑。

  后来这家人家把房子卖了,她又到一个医生家里去“帮忙”,在那里做了两年早上忙到晚的工以后,她就和她的男人结婚。他是一个面包师。

  “他是做面包的,巴克太太!”那文学家就说。因为有时候他也暂时放下他的书本,留心来听她的讲话,讲她的——生平。“嫁一个面包师准是顶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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