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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玩儿(1)


  赫胥黎 著
  徐志摩 译

  一

  是个星期六下午,好天。伦敦在晴霭的春阳中美丽得如同想象中化生的一座城市。光是金的,阴是蓝与紫的。怀着不可制止的希望,公园中的烟煤熏黑了的树都在舒豁着青条与绿叶,新来的青绿是不可信的新鲜,漾着光亮,在空中浮着,看来这些稀小的嫩叶是从一个虹霓的正中那一环莹碧上割剖得来的。这春放的异迹,那天下午在园里散步的人们都深深的感到。先前死的现在活了过来,腐臭化生着神奇,虹霓的异彩在煤烟中吐露。这境界不由人不讶异。何况那些注意到这出死入生的魔术似的转变的人们他们自己也发生了变化。春的灵异一样也沾着他们。更深的相爱,在树荫下闲散的对儿感到更大的幸福——或更锐利的悲哀。肥胖的人们把帽子拿在手里,一边阳光亲着他们的秃顶,一边他们在心里下着一个绝大的决心——关于威士克,关于公司里美艳的女书记,关于早起。春醉的少年追求着少女,他们半心慌半心跳的,跟着他们走路去。中年的绅士们,穿着园径走回家去,猛然觉得他们僵硬丑恶的买卖心肠又一度的青放,如同一园的林树,青放着和善与雅量。他们想着他们的妻,在一阵情爱的激射中想念着她们,虽说他们结婚已二十年。“今天总得带回点儿东西去给太太,”他们对自己说。什么好呢?一盒蜜饯果子?不错,她是爱吃蜜饯果子。或是一盆杜鹃花?或是……但想到这里他们才记起这是星期六下午。铺子都是关了门的,而且也许,他们想,叹着气,他们太太的心也是关了门的,因为太太并没有到发芽的树下来走过路。这是人生,他们心想忧悄悄的望着闪亮的“蛇河”里的游船,望着在玩儿的孩子们,望着情侣们,手把手的在青草地里相偎的着。这是人生,难得心开的时光,店铺子偏是关门。话虽如此,他们决意从今天起不再随便在家里发脾气了。

  彼得勃莱德也深深的感受了这春光与新绿的影响。满园的春意顿时添深了他的孤寂,他的怅惘。在他周遭的明艳中,他的灵魂更显得暗淡了。树已经苏醒回来,他还是绝无生趣。情侣们双双的走着,他还是他的孤单。春尽着放,阳光尽着亮,今天虽然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这时光使得人人快活也应得使他快活,但也许正为了这种种,他在赫德公园中散着步,感到的只是沉酣的伤惨。

  在这样无可奈何时,他照例转向到他的想象世界去寻求安慰。啊,那不是一个可喜的小姑子在一块碎石上踹滑了脚,伤了踝,正在他的跟前?他自己长成了更高大更美,彼得于是赶着过去致献他的殷勤。他于是搀着她上了一架汽车(付钱他不愁,有的是)送她回家——家在葛罗斯文诺方场。她原来是一家贵族的小姐。他俩就此相爱……

  又一幕是他在圆池里救起了一个失足下水的小孩,因此博得了他的年轻守寡的母亲的永久的感念,博得了她的更甚于感念的……正是,守寡的:彼得总不忘特别提明她的守寡。他当然完全是好意,一点不沾着邪念。他年岁还不大,从小的教养也是不错的。

  再不然打头儿就不来这类的意外。他无非见到一个年青的女子独自坐在一条板桥上,神情是十分的无聊与忧郁。放大了胆,但不是没有礼貌,他走近了她,他脱了帽,他微笑着。“我看你是觉得冷清吧,”他说;他话说得雅驯,又自然,一点不带他的郎克夏的土音,一点不带他的急人的口吃,这在实际生活上使他感到开口说话是最苦恼的一件事。“我看出你是冷清。我也是的。你许我坐在你旁边不?”她笑了,他坐了下来。他就对她说他是一个孤儿,他有一个出嫁的姊姊住在洛希岱地方的。她也说了,“我也是一个孤儿。”这来两个人中间就发生了一种极大的关连。他们也彼此互诉各自的苦恼。结果是她哭了。于是他说,“不要悲伤,你有了我哪。”听了这话她又高兴了点儿。他俩就一起看电影去。到后来,他猜想,他俩是结了婚的。但那一节是有些模糊了的。

  但在事实上当然是没有这样的艳遇,他也从没有勇气去向人诉说他的孤苦;再有他的口气实在是糟极了的;再有他身材长得渺小,戴着眼镜,脸上总是长着些不干不净的;再有他的一身深灰色衣服是已然破旧得不堪,袖子又是过分的短;再有他的皮鞋,虽则是刷得很仔细,也不能看得比它们原有的价值高。

  这下午扑灭他的幻境的就是他的两只鞋。眼望下走着路,沉浸在思虑中,他正在盘算坐在汽车里送那贵族的美小姐回家的时候,他该说些什么话,他忽然觉察了他的替换向前走着的鞋,乌黑的闯散了他的内生活的透明的幻象。它们是难看得不成话!比到有钱人脚上穿的那些雅致闪亮的鞋分别够多么大!新的时候就是够难受的,年岁使得它们变成绝对的可厌。脚楦再也改不了穿坏了的相,那鞋头上,正套着脚趾的一块,已然起上极深奇丑的皱纹。枉然擦着油,他一样看得清那干确恶劣的皮上蛛网似的织着无数细小的裂缝。在左脚外向的一边那趾盖已脱了线重经粗糙的缝上的,那伤瘢其实是太清楚了。因为穿久了多缚多放,那些穿带的小孔也早掉了它们那黑釉,在黄铜的赤裸中无忌禅的露着它们的丑相。

  喔,简直是怕人,他的鞋;叫人恶心。但他还得且穿哪。彼得重复修改一次他时常改了又改改了又改的算计。要是每天在他的中饭上能省三个半便士,要是天好的日子早上到公司去走路不坐车……但不论他算得如何精细,修改得如何周密,二十六七个辨士一星期还是二十六七个辨士。鞋是贵了,况且就算他积够了买一双新鞋的钱,他的衣服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更使他难堪的是春天又到了。树叶子在树上长,太阳在天上亮,在一双双一对对有情人的中间他独自的走着路。今天这世界太使他难受了;他又不能躲避。那两只鞋死追着他,他怎么躲也躲不了,那两只鞋非得抓回他来考虑他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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