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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报酬(2)


  这来玛利亚原先有的年青的丰姿全没了。她的美变成了完全精神性的了。季诺有时候带她出去有点儿不满意了。谁也不来对她看了,谁也不艳羡他了。他私下希冀着这无非是暂时的,就比如一个影子一会儿就过的,同时正如他自己有胆量蔑视危险,甚至忍受他的结婚的迁延,她也应跟着他一路走,慢慢的自会得恢复她的美丽的姿色与瘦削了的丰腴。可是过了一时他不由得不怀疑玛利亚有完全回复的那一天,结果就在他没事的晚上东溜西张的想找个把比她快活比她随便的来伴着他玩。他妈新近有了个主意,要是他愿意到厨房睡去她就可以把走道堵起来,割出柜子大的一间小房租给她的一个内侄女,她的妈要离开翡冷翠到别处去,可是她得把女儿留下,她现在一家成衣铺学做衣还没有满师。这时候吃食来得贵,赚来的钱虽则像样总是不够的,她妈还得每星期寄钱给一个住在比鲁奇亚的女儿,一家四口的战后寡妇——季诺赞成了他妈的办法,一半天阿达就进他们家合住来了。

  她到了以后第二天晚上玛利亚上季诺家去看他。她妈近来让她自由多了,所以她这回单身去的,她坐了不多一会儿,季诺要她一同出去散步,他们俩就离了家。一路笑着,乐意两口子又在一起了。

  “她长得顶美的”他们一走完那暗沉沉的扶梯走上一条倾向河边的小街时玛利亚就先说话。

  “不坏,”季诺说。他这时候觉着听过了方才新来住客那沙劲儿的嗓子再听玛利亚深沉的温存的口音顶舒服的。

  “你想她会不会跟你要好,季诺?”

  季诺,受了恭维似的伸出他长手指掳着他的头发:“胡说八道!她为什么来?”

  “喔,她来得年轻,你长得太好看。”

  “这也不够理由,她知道我就快跟你结婚的。”

  “她知道吗?”

  “当然她知道。”这下玛利亚觉着算稳了。

  过了几天她得上街去打些绿绸子配一身衣服,她走过西尼奥利亚廊下的时候她看见阿达与季诺一同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她起初想走上去,跟他们一起坐着谈天,但是不,她走她的,买了她的东西,急急的赶回家去哭了。那晚上她会着季诺,可没有对他提她见着了什么。他还是那老样子,对她顶好的。过了一会儿,她也就忘了她的妒忌与她的疑心,实在她也顶乐意忘了。

  又过了六个星期,那晚他俩一起在河边走路,一阵凉风从北面过来吹跑了夏天晚上叫人迷酥那软味儿,季诺忽的把她紧紧的靠身搂着。

  “听我话,玛利亚,为了爱我你什么都受过了。假如我可以把文书弄到,你肯不肯立刻结婚——立刻——你来跟我妈我爸同住?”

  “阿达不是在那儿吗?”

  “我们可以另替她想法子。”

  “可还有你的妈。她那脾气不是容易同住的,你的房间两个人住也显得太小。你还上厨房睡去,那算什么结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得赶快决定,马上一——今晚——要不然我就说不定没有事情发生。”

  但是玛利亚那晚上还是没有决定。

  忽然间什么事都松动了下来。兵进罗马以后——季诺就是最先过披亚门一个——国事就显得平静了,人民也安居乐业了。玛利亚的那一班女孩,在一九二○年她们唾骂她,侮辱她,穿着赤绸子衣服,戴着大红花上共产党跳舞会跳舞的一班,这来全变样了,政见变了,她们混着跳舞闹的一群男人们和政见也全变了,剥下了烈焰似的红衣,换上了黑绸的衬衫了。这来玛利亚的地位也变样了,她自己觉得奇怪人家把她看作女英雄似的什么了——她不见得高兴,就觉得奇怪,她对她妈说:“从前她们唾我骂我的时候她们倒是认真的,可是现在她们认真吗?还不就只是一群只知道讨好男子的女人?”

  她娘的运气也好些了,盼望在六个月内可以搬进一幢新屋子,腾得出房间来给季诺住,她提另还可以给女儿一间厨房——两家合住就这厨房的有趣。玛利亚这才放宽了一点心,她好容易有希望来过舒服快活的日子了,她还是年轻的,再说呢,十五岁的年纪终究还说不上老,虽则你蹲在十六七妙龄的玫瑰花朵上望到这年纪许觉着过分的恐慌。她还是一样可以向前望,哈哈,幸福,全在前面,还有到手小囝囝的那一天,荒谬绝伦可爱的小囝囝——稀小,干净,闻着香喷喷的。

  她这时候正从那铁桥走向阿尔格来齐桥,好容易挣过了那几个难年,往往心坎里老是怀着鬼胎,她的青春都叫毁了,今天才放了心了,什么事都回复平静了。阿诺河的河身也看着宽一点;雪尼奥里亚的高塔,力量与坚定的象征,照旧站着,衬着浅色的早黄昏天。前两天打雷下大雨下了一整天,所以那河虽则时候不对也是满满的。她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看街孩们浸在水里泼水闹多快活的小人儿!小囝囝长大了当然就变了这顽皮的小鬼。时候快得很。哪一天她上了年纪,跟前一群年轻人,她小儿子们,就来问她商量他们看中了的女孩子们,那些女孩子们也一定是好脾气顶温柔的,黑头发当中间分开的。

  她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她快走近那桥,她忽然看见季诺在半黑的黄昏里与阿达一起站着,手搂着她的腰,靠着河边的石栏上看河。他们俩一边笑,一边软软的讲着话。

  玛利亚停了步,心里一阵子狂跳,撑不住开口问了,声音异样的粗糙,“季诺,这算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活像一只吃了鞭子的狗。

  “你记得有一天我问你赶快决定。我不是石头做的。阿达她爱我。”

  玛利亚的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她的话就像一把快刀直斩进了季诺的自大的虚荣心。

  “可是我爱你,季诺。我爱你挨过了这不少的难年,这来好容易太平了,你——你——你爱的倒是阿达——不是我。”

  阿达可没有受玛利亚的声音的感动,她也看不出她的情敌有哪一点说得上美或是媚,她那带愁的一双眼,她那惨白的端正的相貌。阿达,有的是卷弯儿的头发,小牛似的脖子。大奶子,坚实的高掬的后部,穿着一身显出她那粗俗的身体的点线曲折的衣服。站在那里正象是一座“繁殖胜利”的次等石碑,在她的面前玛利亚是“贞女苦难”的真身。她把季诺推在一边。她高声说话时他低着头萎了开去。“季诺得娶我。归根说,年轻的是我,”——她的十六岁的眼对着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瞟着一种凶恶的傲慢——“况且这全是他自己不好,就是他妈这时候也说他有立刻与我结婚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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