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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的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桃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色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了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者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旅行?正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感情的逃避。这时候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己的同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两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慢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行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群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玄虚。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你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分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的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枝烟,并且给我一枝:

  “人,抽支烟,平静点,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来光,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该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我看见她手里正颠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允许我自己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人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着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剎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了我,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枝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更人世万倍的人。”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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