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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的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大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二天一次,终在夜里,逢著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遍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一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雨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了,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的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瞭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有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间房房里铺着讲究的地毯,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一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的感情。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枝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丈夫?”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又说,“让我把你的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枝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个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色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们的土外……

  室外的电闪少了,但雨萧萧的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二杯威士忌和二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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