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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五十七

  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立刻意识到梅瀛子。但是我没有做声,翻到第一版,掩去我发热的面孔,最后我站起,点起一支烟。我想继续对海伦谈论刚才的问题,但是无心再谈。我关念梅瀛子,希望她来看我,或者她给我一个约会,再或者有一封信来告诉我她成功的经过与她现在的处境。我为她担忧,为她焦急,但最重要是我要为她祝福,我要向她致敬。我还惭愧在费利普诊所我对于她轻视的讽刺,我要向她倾诉我的内疚,但是冗长的白日里都没有她的音讯。

  我渴念晚报,而晚报上的消息同日报无异,于是我又期望夜晚──夜里,我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内,我不睡,坐在沙发上抽烟静候。我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梅瀛子今晚不来,就不会再来,而又好像她一定会在今晚来似的,所以心中分外焦急。

  果然,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我自然直觉地想到梅瀛子,我以为阿美为她开了外门,她一直就进来了。/>
  “请进。”我说。

  门轻轻地开了。

  “还没有睡?”

  是曼斐儿太太,我立刻知道她是为听取海伦的答案而来,我说:

  “请坐!”

  “她已经听从你的劝告了么?”曼斐儿太太张着期望的眼光问我。

  “还没有,”我说:“我想隔天再同她谈。”

  “你以为可能么?”

  “这很难说了,”我说:“但是今天我的心绪不好,我没有说下去。”

  我想是因为我态度上,为心头对于梅瀛子事情的不安,没有像那天晚上诚恳的缘故,不知怎么触动了曼斐儿太太,她一言不发,忽然呜咽地哭了起来。

  这事情真使我手足无措,我安慰她说:

  “曼斐儿太太,我一定努力,你放心。”我说:“好在现在时候还早,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劝她。”

  她还是哭着,一言不发。

  “你放心,曼斐儿太太。”我说:“就是要悲伤这也还早,现在你先去睡去,明天我找机会再说。”

  “但是,你……”她又哭了。

  “我怎么?我还是同上次同你说的一样。”我极力想校正我刚才态度的冷淡。

  “我不是不相信你,”她凄凄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

  这句话似乎把我意识下的隐衷揭出,使我意识到我今天态度上的冷淡,倒不完全为梅瀛子的事情,而是我在无意之中反射了海伦的暗示。我感到惭愧与内疚,但是我说:

  “相信我,我决不做要使你痛苦的事,因为我尊敬你伟大的母爱,而我也是有同样的母亲的。”

  她似乎稍稍信我,她用泪眼望着我说:

  “那么你明天劝她,我夜里再来听你回音。”

  “好,就这样,”我说:“我明天再好好劝她。”

  于是曼斐儿太太悄悄地走了,她面上已不是昨夜含泪的笑容,而是阴沉肃杀的空气。她让她胖脸上的皮肉下垂着,对我道声“晚安”就出去了。

  是多么可怜与苦心的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必须为她克服我自己。

  我自己,是的,当曼斐儿太太出门以后,我埋在沙发里第一就想到曼斐儿太太的话:“……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我开始发抖。我觉得今天与海伦谈话,一开始,在感情方面我已经被她折服,于是我退到理智的范围内极力寻找理由,但是也马上被她击破,这样我变成束手待缚的俘虏,再无能力可以反攻了。那么,明天,明天我的话从哪里开始呢?

  我没有法子回答,许久许久没有法子回答;一个人在这样被自己的问题所困的时候,很自然的解脱就是躲避,不自觉的我又想到梅瀛子。已经十二点多。梅瀛子大概不会来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也许是种种郁闷所燃烧的热力,一瞬间提醒我,我应当去找梅瀛子去。

  但是到那里去找呢?

  我马上想到了“Standford”。

  一时我再无其他的考虑,我拿了围巾帽子出门。

  我有几天没有注意,街上梧桐的绿芽已经变成嫩叶,路灯下更显得青翠碧绿,微风吹来,它轻轻颠动,地下的影子如舞。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踏着叶影走着,很清楚的听到自己的步声,一瞬间似乎逃出了刚才的困境了。

  我走过了三条马路,才碰到洋车,我以重价请他拉到哥伦比亚路。

  在这相当远的路程中,我感到寒冷,也感到寂寞,最后有顾虑与恐惧在我心头跳跃,好几次我想下车,好几次我想折回,更有好几次我想在宵夜店停下,但我都没有说出。

  “我难道是这样懦怯么?”我心里自问。

  “不!”我自己回答,而且我马上想到,无论中途怎么变更,变更了我一定又要后悔。

  到哥伦比亚路,我心怦怦的跳跃,我指挥车夫从竹篱弄里进去,一瞬间我是紧张兴奋与恐惧。但在看到辉煌的灯光与Standford 的霓虹灯时,我整个的心灵只有一个紧张了。

  冒险就是刺激,而刺激才能忘我。

  于是我跳下车,走进铁门,穿过红绿灯火的院落,走上阶沿,我从为我启开的门中进去。我听见音乐,看见色,看见光,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存放了帽子与围巾,从深垂的幔帐中进去。一瞬间,我感到解放,我心头的紧张已经松弛。

  这世界还在继续,暗色的灯光,华丽的布置。人,人,都是人,人的笑声,人的歌声,人的谈话声,似乎有史以来未曾厌倦过!

  我坐在最幽暗而偏僻的角落。

  我没有下舞,很安详地坐着,我四周观望,希望找到米可的影子。

  大概隔了三只舞曲,音乐台上电灯亮了,有人报告米可小姐第三次的节目,于是掌声雷动,我看见米可从右面上来。

  就在那时候我写了一张条子叫侍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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