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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四十六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来,我竟像赴刑场一样的,想在死前去拜访几个亲友,作最后的会晤。我决定于一觉醒来后,去看几个于我生命有特别联系的人,有一个就是海伦。因为这个决定,使我很急于入睡,但偏偏办不到,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点钟时候,方才睡着。

  醒来是下午四时,预备照夜来的计划去看几个人时,我决定把礼服带在车内,七点钟如约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时去换,换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现在穿的是便服,我围好围巾,穿上大衣,带手套的一瞬间,我习惯地拿一支烟抽,正当我点起洋火,呼第一口烟时,是闪电一样的感觉,使我对于去拜访亲友的事彷徨起来。于是我坐到在沙发上开始有许多考虑,第一我昨夜与白苹道别的情形就断定我自己会在别人面前一样地透出死别的情绪,那么这算是我失败的预兆,还是要让别人的盘问而改变初衷;第二,一切别人的怜惜同情或是无理由的感伤都会损害我工作的勇气;第三,我应当自己有必胜的信仰。

  这样,那我就不应有那种懦弱文柔的不彻底的行为;假如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伦面前,也许把工作的秘密泄漏出去,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有这几点考虑,最后我决定放弃了这个计划。这时候,去本佐次郎那里还太早,他们不会在家,不出去也太闷。我的心那时当然无法看书或作事,一切娱乐的场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无法打发时间的时候,仆人上来,说有电话。

  “谁?”我下去拿起电话问。

  “白苹。”

  “白苹。”

  “是的。”她说:“我希望你来。”

  “不。”

  “一定来,徐!”

  “可以。”我说:“但不许再提起昨夜的问题。”

  “好的。”她踌躇一下说。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宜于我现在的心境,我把语调变得很轻松,我说:

  “白苹,让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点半我要同人去吃饭。”

  我知道这是有田的饭约,预备饭后去参加面具舞会的。我说:

  “自然。就在仙宫好么?”

  “好。”她声音很愉快:“马上就去,那面会。”

  “但是,”我抢着说:“不许提昨夜的问题。”

  “自然,”她干脆地说:“今天纯粹是娱乐,我们需要忘掉现实。”

  电话搁上后,我就去赴约;白苹比我晚到。我们虽然能够在音乐中寻乐,她虽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问题与今夜的工作,但是我们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们虽有畅快的谈话与愉快的空气,白苹似乎时时在设法想打破这寂寞与沉闷,我也有意识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声总是勉强,一切的谈话都是枯涩,我们的智慧并不能冲淡我们的情绪。时间在一曲一曲的音乐中滑过,我在难堪的沉默的压迫下,除了不断的邀她同舞外毫无办法,而这严重的情绪竟不但管辖着我们的谈笑,还管辖着我们所有的动作,它使我们的舞步始终未能如过去一样的谐和。

  在这种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觉得今天的娱乐反而是一种受罪,我三次两次的想逃避白苹,但是我还是挨着,我想白苹也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后悔到这没有舞女的茶舞中来的,我说:

  “让我们换一个地方罢。”

  白苹不响,她看了看我,迟缓地说:

  “时间也快到了。”这“也”字,很明显的,是她对于今天空气已经绝望。

  我看表,已经是六点零八分,于是我就不响,什么也不响,听凭时间在音乐里滑过。但是这整个的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夜来的工作,也并非是因为我们心里有什么害怕,我相信下意识里大家埋着夜来的心事,但并未过细的想到。我的脑筋里空漠非凡,毫无思索的对象,也毫无观察与体验的对象,只是感觉着白苹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威胁。我几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问题,每一个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问题的可能,但是她并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毫无理由的世界,既无问题,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着,最后,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说:

  “让我们走罢。”

  我伴她出来,在门口,她说:

  “你送我回去么?”

  “你先回家?”

  “自然,”她说:“我要换衣服。”

  我于是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边,我驾着车,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车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车似的,她说:

  “晚上会。”

  “好的。”我说:“晚上见。”

  但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同我握手,眼睛望着我,又说:

  “祝你胜利。”

  “谢谢你。”

  她关上车门,我开动了车,看见她还在同我挥手。

  同白苹在一起并不觉得热闹,但是一离开她我可感到说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开足了速率,赶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来是约我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同去面具舞会,但我没有想到他也约请了其他同去的人,当我一进门后,才发现有这许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见过的日商,女客则有五位,除一个仙宫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们说,沙菲是专为我约的。在不认识的女子中间,有一个叫宫间美子的,说是二个月前从东京来的小姐,非常静娴幽秀,很少说话。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个日本女子同居,我们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经见过她三四次。她很有礼貌的招待我们,但特别对宫间美子有意外的恭敬,这引起我们对宫间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我不会日语,从我进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几位日本女客交谈,同宫间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国多年,无论对中国话对中国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丰富华贵。入席后,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别为宴请宫间美子的。所以宫间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宫间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后,本佐次郎就站起来举杯说:

  “大家为宫间美子小姐饮一杯。”

  我们都站起来举杯,但宫间美子则端坐在那里,意态恬然的举起了杯子。

  大家干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对我说:

  “你可以对宫间小姐说英文。”

  自从太平洋战事爆发以后,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敌国的语言,但这时本佐忽然这样说,我想本佐对宫间美子是很熟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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