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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四十一

  在我的期待之中,看护进来说有人来看我。我立刻想到白苹,但看护拉开弹簧门站着,──这是送饭餐来时常有的姿势,现在选来的人,一手提一只方形藤篮,一手捧着粉红色泽的茶花,花朵掩去了她整个的脸部,可是我从身躯认出她是阿美,一种失望侵袭我的心灵,因为这已经肯定白苹今天不会来了。而我自从昨天梅瀛子同我谈话后,我想会见白苹如同乳婴想会见久别的乳母一样,一夜来少说些也醒过七八次。

  看护阖上门,接过阿美手上的花束,透露出阿美殷勤的笑容,她放下藤篮。

  “白苹小姐,叫我把它送来伴你。”她说着屈身解开绳束,原来篮盖上还束着一包东西,她把那包东西放在椅子上,于是打开篮盖,我原以为是什么食品,出于我意外的竟是那只纯白的波斯猫吉迷。

  吉迷叫着,不安地跳出来,四面嗅嗅,最后听到我叫它的声音,它跳到我所坐的沙发上来。

  “白苹小姐不来了么?”

  “她有信给你。”阿美说,于是她拿起椅上的一包东西交我。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包银色封面日记簿同一封信,那信是这样写的:

  “徐:我叫阿美带吉迷来伴你,我想可以使你回忆到你住在我家里时候的情景,每当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它伴你沉湎于哲学的思考。我现在还相信这是你正当的生活。

  “前夜,梅瀛子住在我处,她说:‘吉迷有哲学家的风度。’我说:‘那许是受徐的熏染。’这也是一个使我遣它来陪你的动机。

  “是不是暂时不来看你好?因为我看到你,也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话来安慰你。还有我也设想不出你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惊奇?阴恨?宽恕?哀怨?这些我都怕看见。

  “你也许准备了问题与资料要问我,但在匆忙之中,你会说不出一句话,而我也会答非所问。

  “我从未将我的日记给人看过,也无人知道我在记日记,但是我现在让你知道,并且给你看,我想一切你要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了。我不希望我们见面时再提过去的事情,再谈这种种的误会与伤心。这就是说,我不许你再对我问到过去的种种,而我将以不回答来拒绝你。

  “我自己忏悔,为你祈祷。如今听说你可以完全好了,我再没有第二种心境,我只想预备美丽的庆祝,欢迎你出院。

  白苹P.S.我还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我的日记,你还是一样的尊重我的意见么?”

  吉迷跳下沙发,看护抱它玩,阿美同看护在谈吉迷。我用纸笔写一封回信给白苹,我记得是这样写的:

  “白苹:

  “我应当感谢你,因为创伤已成为了我的光荣。而今后是为前途的光明与胜利祈祷。我永远用虔诚的眼光望着你,用信仰的情感追随你。

  徐P.S.日记在我的地方比在你的地方还要秘密,我以外,能够看到它的该是吉迷。”

  阿美拿着这封信走后,我正想翻阅白苹银色的日记,而史蒂芬太太来了。她还是这样庄严,雍容,我把日记放在身后欢迎她,我虽然还叫她史蒂芬太太,但是我已经不以这个身份来看她了。我现在真奇怪我当初的幼稚与愚笨,因为在她蔚蓝的眼睛中,我似乎早应当发现她不是史蒂芬的太太了。

  她对我只是庄严而沉静的问好,既没有问我受伤的经过,也没有谈到白苹与梅瀛子,倒是谈到了海伦与她的歌唱。我在无意中告诉她海伦信中的消息与去北平的计划,她似乎很赞同,并且知道后说,如果海伦回来了,一定请海伦去她家一次。接着我们谈到了音乐,谈到了艺术。

  在这样的谈话之中,对于她的身份我已无从相信,我不明白她的生命的组织是有多少层次了。

  曼斐儿太太来,我们的谈话又转到海伦·曼斐儿太太自然也知道海伦去北平的计划,不出海伦所料,她不想让海伦单独先去。我与史蒂芬太太都劝她以海伦前途为重。并且,等海伦在北平为她找到职业,她也随时可以去的。

  但我们的话并未使曼斐儿太太折服,我看到在这些海伦不在这里的日子之中,她已经够寂寞了,她用她摇动的眼光望着她刚才带来的白色花束,这花束已经由看护放在瓶中,她好像嫌插得不够好似的,重新去整理它一下,于是感伤似的说:

  “我已经离开了丈夫,我也已经离开了儿子,我现在再没有勇气离开我这个女儿了。”

  “但是这不是战场。”我说。

  “可是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一种说不出的空气压着整个的病房。我忽然想到曼斐儿太太的丈夫和儿子都在战争上服务,梅瀛子似乎都知道的,那么把海伦再利用作工作上的跳板,这样一点不顾到曼斐儿太太是多么残忍呢?我联想到白苹的态度,觉得她的确要比梅瀛子宽大而仁慈。贯彻白苹的心胸的,有一种伟大的人情。而梅瀛子则只有如钢的意志。这分别是不是因为白苹是纯粹中国人,有中国特有的一种博大么?

  沉默中,史蒂芬太太告辞。曼斐儿太太继续同我谈许多关于创伤与她的猜测。她到如今还相信着我是被日本军人击伤的,我觉得我没有同她说明的必要,但她倒担心我出院后的危险,所以她劝我还不如同她一同到北平去耽些时候。

  我说这枪击案完全由于醉后的失事,并非是对我有什么难解的仇恨,请她不要为我担心。最后我还是劝她让海伦先去北平,我告诉她,上海离北平不远,在空闲的时候,我自然随时可以去看她们。如果海伦到夏季还未能为她在北平寻到适宜的职业,我一定伴她到北平去歇夏,那时候再想别的办法。那么她们母女的别离最多不过半年,这使曼斐儿太太露出允许的笑容,这笑容里包括了愉快安慰与感激,于是她答应我不再固执她自己的成见了。

  她临走时,用感激的眼光望我,又亲切地同我握手。我发现她进来时就在为女儿的前途与自己的幸福彷徨,也许就想把这个问题来取决于我的。

  我望着曼斐儿太太的背影消失,又看到前面纯白的玫瑰,我孤独地在这份伟大的母爱里陶醉了。一直到吉迷绕到我的脚上,才提醒我放在身后的日记,我拿到手里,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了我,是这个封面单纯的银色,使我联想到那个银色的女郎,对于银色的爱好,联想到那天杭州回来时她病倒的空气,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银色的特质里所潜藏的凄凉。

  是黄昏,院里已无日光,房中开始暗下来。看护不在,我想开灯,但又懒于起身,痴坐的瞬间,我感到了寂寞,忍耐着天黑下来,黑下来,我就埋在这黑暗之中,但是睡在我脚边的则是吉迷,那只波斯种的白猫。

  最后我振作起来,到床边去开灯;那本银色的日记就滑到地上,这似乎惊醒了吉迷。等我开开灯,房中突然的光亮就使它站起来,我过去去拾它旁边的日记,那日记正翻在某一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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