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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是这是不应该的,”她说:“你知道海伦怎么样念你?”“海伦?”我说:“她关念的现在只是唱歌了。”

  “于是你不高兴了。”

  “我对她早已没有理想。”我说:“她的唱歌天才已成了她虚荣的奴隶。”

  “是怪我的引诱么?”

  “怪她灵魂的粗糙。”

  电话响,我跑出来,梅瀛子也跟出来,我拿起电话,说:

  “可是白苹?”

  “是的。”

  “一切都很好?”

  “谢谢你。”

  “什么时候接见我呢?”

  “明天早晨九点钟。”

  “梅瀛子在这里。”我说着把听筒按紧了耳朵说:“就在我旁边。”

  “梅瀛子?”她似乎吃惊了:“她怎么来的?”

  “你要她听话么?”

  “好,我同她说话。”

  梅瀛子接过电话,她说:

  “不痛苦了?”

  “……”

  “出乎你的意外吧。”梅瀛子笑:“今天允许我睡在你的床上么?”

  “……”

  “谢谢你。”

  “一切放心,”梅瀛子笑着说:“那么早点睡吧。”

  梅瀛子挂上了电话,她说:

  “白苹太使我喜欢了。”

  说着她走进我的房间,我跟随着她,我说:

  “你肯不肯为我做一点事情呢?”

  “是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没有回乡下而住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谁?”

  “任何人,”我说:“即使是海伦与史蒂芬。”

  “为什么呢?”

  “我怕他们有别种误会,尤其对于白苹。”

  “可以。”她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在最近搬出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

  “没有什么。”她平静地说:“这只是,请你相信我,徐,这只是对你的关心。”

  “因为白苹被刺的可怕,而我就因胆怯而搬走么?”

  “不。”她诚恳地说:“因为白苹被刺的原因不明。”

  “……”我再说不出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理由可以相信白苹有什么桃色纠纷与政治关系,但是我更没有理由说我的生活要同她有什么纠葛,而我住在这里的消息如果传了开去,还有谁肯相信,我与白苹的关系是只限于友谊呢?这于我固然有害,于白苹又有什么益处?于是我说:

  “可以。但必须待白苹出院以后。”

  “自然。”她说:“那么你以后对海伦史蒂芬就说你接到我的电报,知道白苹被刺的消息就赶来的好了。”

  “谢谢你。”

  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我对梅瀛子有很大的感激,暗防的心理早已消散,我深深地体会到她的大度与温柔。夜色慢慢浓了,她的谈话更趋恬静与美丽,像一支香发着她的烟蕴,冲淡而深沉,今夜的梅瀛子真的已完全两样,她谈到自己,又谈到海伦。她说:

  “你总是把人生太看得严肃了,为哲学为艺术难道是人人的职责么?”她说:

  “人类童年的生命是属于社会的,人类中年以后的生命也是属于社会的,只有青春是属于自己,它将社会中采取灿烂的赞美与歌颂。”她又说:

  “人生不过几十年,有什么了不得?女子的生命就是青春,虚荣就是人类点缀青春的锦花。那么为什么不让海伦好好享受青春呢?”她又说:

  “我已经充分享受了青春,我希望每个比我年青的人都了解这个哲理。多少人为某种迷信而把生命整个消耗在牺牲之中,贻误了无可挽救的后悔。”她又说:

  “把生命交给一种学问与一种艺术,这是修道士苦行僧的理想,一切大学中发这样议论的人有几个是做得到的呢?”她又说:

  “曼斐儿太太对于女儿歌唱的理想就是现在的途径,并不是你书呆子的迷信。所以我所引导的是正常的人生,而你对于海伦的期望只是永生的镣铐。”

  像溪流的夜唱,像夜莺的低吟,她用无限的彻悟与感慨把灯光点染成无救药的命运,到处闪着灿烂的光芒,像这样美丽女子的心中,竟埋藏着这样可怕而悲观的想法!我再无法可以点化这个透明的灵魂,我再无心与她作反面的争论,我再无情绪为她提供许多哲学家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论。

  我沉默着。

  于是她谈到白苹: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女子在青春时没有充分发扬她的光芒,中年以后不是贪财就是弄权,武则天是这样,西太后是这样,像白苹,在她的环境之中已经到了锋头的顶峰。自然她的才具与容貌并不止此,可是在这样环境之中,再上去是什么呢?不是征服男子,不是妒忌女孩,而是将冒险当作有趣,把政治当作玩具。”

  于是她谈到史蒂芬太太:

  “这是最平静的生涯,从社会的享受到家庭的享受,她是从海伦到我的前驱,是最正常与定命的路径。她现在需要的只是孩子。”

  我没有话说,静听这个美丽的生命遥望她命定的前途;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已看到自己凋谢的影子;没有一丝表情,悄悄地出去,剩我一个人呆坐着,我陷于迷惘的思绪之中。

  五分钟后,她托着热茶与晚饭吃过的Pie进来,她说:“饿么?”

  我没有回答,帮她布置与分配。我喝到暖热的茶,美味的Pie,我感觉难得的舒适。对面的梅瀛子,一瞬间似乎已不仅是鲜红的玫瑰而也是洁白的水莲,她眼睛闪着慈爱彻悟的光芒,英秀的眉梢笼罩着沉默的烟雾,我算是完全在她所创造的空气融化了。

  “夜深了。”最后,她站起来,说:“晚安!”

  “晚安。”我望着飘渺的曲线驶过门坎,她用水仙般的手,轻慵地带上了我的门,我不知是彻悟,是忏悔,是感激还是爱,痴呆地倒在软椅背上,我发现眼泪爬痒了我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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