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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8)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剌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剌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且慢。”我阻止她说:“那么问题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让她来甲板上晤我呢?”

  “这不是问题。禁止我女儿会见男子决不是对她的造就,要她在无数的有声有色的男子中,而能知道每个男子的嗜好,性情,以及一切的秘密,才是她的学习。”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又说:“但是她的灵魂太粗糙了,太世俗了,我完全失望了。即使不会见你,会见别人也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不,决不,她只为爱我,因为我们间有一种灵魂的感应,这所以使她忘了你,使我忘我的家,使我们忘了现实的世界。现在如果我去了,不再见她,她的心一定不会到别处的。不到别处去,那么她的心将永远是你的。为你的幸福,还是我不再见她好了,你不用去叫她,她下次来时,算我失信就是了。”

  “这是十九世纪空想的恋爱观!退一步说:如果一切照你的说法,她爱你是有这样神秘的感应,你这样一去,她的心也决不会同我在一起,她将永远向着你,想你想你而至于死的;如果她的爱如我所想的,那么也决不是属于我,不久,在威尼斯,或者在罗马,她就会属于别个男人的。我已经决定了,你等着,我去叫她来。”

  他悄悄地拖着人生旅程上走倦的脚步上去了。

  月儿挂在天上,黑海上有一条银色的锦路,微风温和地吹来,我一个人伏在栏上。这时候,我像是大病中热度的消退,我像是梦中的清醒,我像是有冷水浇在我醉昏的头顶,我想起我自己的一切,我不是有我的故国,有我的家么?有我的妻与孩子么?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都忘掉了。到底,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面抽着烟,一面开始在甲板上踱着,十分钟以后,我看见她同她女儿下来了。这神一般的少女,脸上已没有面幕。这就是我揭去的,在昨夜是的。一切还是神奇的美,然而神情太严肃了!我怕,我如最后审判日带着罪会见上帝一样。我低着头,发被在我额前,听凭她们走近来。

  “这是罪恶,你知道吗?这是你,是我,是我女儿,是我们整个的生命的污点。你承认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决定:一个是你死,还有一个是我叫我女儿死。前面就是海。”

  “这决不是罪恶,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了。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个办法时,那就让我死吧。你女儿是美而且聪敏。你老了,老年人的心境我知道的。她是你唯一的宗教。”

  “不,这责任是我的。你有你的故国,你的家,你的妻与孩子。”这少女竟有这样坚定的口气来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你给我的指环上同样的故事了!我现在知道,阿剌伯人有同中国人一样的心,你母亲已经老了,只有你一个,她需要你。我已经有三个孩子,虽然有妻,但是三个孩子是足够安慰他们的母亲的。只要不是你亲手动刀子杀我,在我在你,同指环上的故事都不同了。来,爱,吻我。”她已经抱住我了,给我深深的吻。我说:“别了,爱,一切都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放弃现世,求永生吧。”

  我离开她大概有五步了,我再对她说:“请听我一句话,闭上你的眼。”

  “不,我要知道你怎么去。”

  “这只是一句我要你服从我的话而已,没有理由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禁不住眼泪流在我的颊上,望着石像般的直立着的她,我不禁又过去吻她了。但我随即回身,纵身一跃,我已到了海中,我什么都糊涂起来。糊涂中我感到一个发光的身子也跳下来了。她说:

  “爱,现在是我们的现世。”

  我们抱住了。我低低的微喟:

  “唉!阿剌伯海的女神!”我刚想吻他时,一个浪打在我的头上,一阵黑。……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泌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

  是深夜。

  一九三六,八,地中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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