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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十月


  十月二日微晴

  下午三时脉搏八十八。

  诗(暂不发,录此)

  章学诚先生说:

  “古诗去其音节铿锵,律诗去其声病对偶,且并去其谋篇、用事、琢句、炼字一切工艺之法,而令翻译者流,但取诗之意义,演为通俗语言,其中果有卓然其不可及、迥然其不同于人者,斯可以入于五家之推矣。苟去是数者,而愕然一无所有,是工艺而非诗也。”

  鲁迅先生说:

  “诗,不管其内容怎样,总要有韵,能够唱,易于记得。否则新诗要挤出旧诗的地位而代替它,是很难的。”(《鲁迅书简》,大意如此)

  学诚先生本“思无邪”之义论诗,有点卫道的气派。但诗要有内容,是对的。散文有八股,韵文也有八股,油腔烂调,“言之无物”的诗,的确可以不作。何况现在是诗也应该为革命、为革命大众服务的时候。

  鲁迅先生不是说诗可以无内容,而是说既叫做诗,就要有诗样子——有韵、能唱。否则人家根本不念你的——抝不上口,记不得;尽管内容好,有啥用?似乎有人这样说过:我不赞成旧诗,却喜欢念旧诗;赞成新诗,却不喜欢念新诗。旧诗应该解放,新诗还没完成,这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矛盾所致。

  用通俗或比较通俗的话去解释旧书,叫做“注”,照古人口气,用今人的话,替他讲出来,叫做“讲”。讲就是“翻译者流……演为通俗语言”,大概是有了“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以后才有的。五四以后,坊间有所谓“言文对照”的本子,拿白话译文言文,也有译文言诗的。然而诗是韵文,译就不免要学章学诚先生的办法,去掉音节、声病、对偶、琢句、炼字等,那已经不是诗了。举个例子:比如诗经头一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译做:“一只咕咕叫的班鸠子,落在河中的沙滩上;一个好看而又规矩的闺女,正好和那位少年做一对。”

  有甚么味道?谁肯来念?又如唐诗合选上第一首:“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若译做:“整天昏昏地喝酒,不是为着喝喝酒会聪明些;而是看见大家都喝醉了,我一个人不喝醉,心里有点不好过。”

  那不仅不好念,且失去原意了。又如岳飞的《满江红》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有人问应怎样译才妥?我想:话已很明显了,因为是韵语,能够包含说不出也不必说出的热情与遐想。若改做:“三十年的功名,是些灰尘和土疙瘩;八千里的路上,有云儿又有月亮。”

  那索然无味了。如添一些想象的话头,又是原文没有的。是“注”不是“译”。

  诗词要有韵、能唱,是定律;而且有些情意,只有韵语才能传达,所谓“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

  所以我不完全赞成章学诚先生讲的:把诗的衣服脱得精光,只鉴赏其肉体;而以为应如鲁迅先生讲的:诗须有诗样子,内容要安在形式上:能唱、有韵。虽然唱和韵的体格尽可自由。

  诗是供给唱的,自古已然。唐王昌龄指着妓座中最美的说:“她一定唱我的诗!”这个习气,似乎不久还是这样。《儒林外史》是乾嘉时作品,上面有:鲍文卿说:“小的是戏子,小时学戏,念的就是这位向大老爷的诗文,他是个才子。”现在诗家作品,若能在舞台上、部队中、学校中、农村中,到处传诵,如《义勇军进行曲》、《生产大合唱》、《黄河歌》等,即使量不多,已比那刻大部集子的声价,要高十倍。

  其次,做成象“不唱天来不唱地,且唱一本什么记”之类的唱本,供给闹秧歌的、打渔鼓的、唱劝世文的、唱土地的……用,可用本子传,也可以用口传,那在诗界上:“其功也不在禹下!”

  再其次,读者即不是大众或数量也并不多,但总有人拿来瞧瞧念念。消闲也好,当作闲中修养也好,总算是有点用处。有些人喜欢偷偷藏一、二本旧诗词,就是这意思,虽然其内容并不能使他满足。

  还有,写诗不一定给人看,而是要写了才舒服,尽管人家不看他的,可是他自己津津有味,闲时拿出来“自享”一下。或者念给“耳朵没瞎”(4)的老婆听。这也好,第一个读者是自己,第二个读者是自己的老婆,有了两个读者,也许就有第三个来。

  最坏的是写过以后,连自己都不愿意再看。这种情形有不有,要旧诗或新诗的作者自己回答。

  我于诗道,是门外人,有人来谈到,就胡扯一顿。

  新旧是相对的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有旧的,不会有新的。这是说新的须革旧的命,拿新的矢去射旧的的;同时新的又是批评地接受旧的,从旧的墟址生长起来。万事皆然,诗也一样。然而现在的新诗、旧诗,似乎各有领域,互不侵犯——新者自新,旧者自旧;甚或一个人兼做新旧诗,摆出绝不类似的两副面孔。这就造成了现在诗界的厄运——旧的在苟延残喘,新的未能很好地长成。

  应该认识:旧格律诗的路已穷了,不可能再发展,就是在形式上讲,现在人也没有那样闲工夫去推敲去探索。所以现在旧诗做得好的人已不多。有诗才的人,研究旧诗是需要的,吸取它的精神为创造新诗的张本。而不是“学步”。学步学得好,仍是他人的步;学得不好,歪歪斜斜,只觉难看。然而新诗应该无旧诗之弊而必吸取旧诗之长。小脚解放为大脚,虽截然两样,而为脚则一。而不是于小脚之外,来一对“义脚”。

  应该使旧诗成为过去,来一能挤出旧诗地位而代之的新诗。

  十月六日昨夜雨今日阴

  正秋收时,不宜阴雨。

  飘飘今日满三岁。生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六日早二时,时在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定定一九三八年六月九日下午二点四十分生于兰州牟玉光助产所。飞飞(延河)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四日上午十时生于延安。送到中央医院路上,延河边。

  军事工业局曾抱平寄来和诗二律(次我中秋步月韵),曾年二十四,有点诗才,今日复信,劝其读旧诗,不必学旧诗,宜向新诗创造的路前进。

  十月七日阴雨

  精兵简政:

  1.边区人少物贫不能不短小(节约),任务很大不能不精悍,要短小才能精悍,精悍而后能短小。

  2.认识与实践,认识深才能充分实践,实践又能促进认识。

  3.精简和整风学习。主观、宗派、党八股和精简是不相容的。

  4.精简和群众的联系。

  5.编余人员安置问题。

  十月八日雨了三天半今日放晴

  昨天希均来说,将于双十日和周小鼎结婚,请送诗一首,吟成一律誊以前吴缣送的本子:

  迩室暖融融,鲜花衬锦茵。

  斫蛟天下士,跃马女儿身。

  家是国之始,情因志更亲。

  相期同努力,毋负百年春。

  前代吴敏同志送行健、吴缣结婚联:

  古之情痴,今之情种。人间月满,天上月圆(时为旧历中秋)。

  又代吴缣贺辛波、雪初婚联:

  迟我二八天,西岭月生,东篱菊盛。

  欣逢双十节,努力建国,同心建家。

  十六天后吴缣结婚。

  贺吴、陈联:天长地久,花好月圆。

  十月九日晴

  昨下午傅连暲偕金茂岳二位医生来,检查我的血压已低至一百一十五度,约近于平人,大概是散步与休息之益。

  今日希均偕周小鼎来,周小于希均六七岁,人还不错。

  十月十六日晴

  今天去西北局开会约六小时,人还未倦。

  十月十七日晴

  日前×××来说,其夫有他遇,有见遗之意,要我去信劝说。当写了一条寄去,似乎有效。近来婚风里颇有歪风,有整的必要。录其语如左:

  ××同志史席: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妇不下堂。”(汉公孙弘语)

  “今虽老且丑也,吾犹及见其姣且好也。”(齐晏子语)

  觉哉题赠

  十月十八日晴

  晨睡在床上,想到整政文件上几点关于认识的问题:

  一、参议会是否带有应付的性质——所以如此做,为要对付全国。我以为不是的。革命为的是民主,新民主主义——包括各抗日阶级,民主内容比旧民主主义更充实,这和无产阶级利益一致,即今天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即走到社会主义——可能和平地走到——必由之路。这里没有一点虚伪。这是一。参议会的办法,全国都是一样,不能是那处先进些,民主阶段将要过去;或者那处落后些,就要怎样。因为革命发展虽不平衡,而要求民主和开始民主,将差不多。这是二。三三制实施中,已没落阶级想重把持政权,利用某区域党员的弱或个别党员的弱活动起来,这是有的。但党应加强自己的质量与之争,调整现有的质量与之争。有竞争而后有进步,而不能因此致想把民主缩小些。这是三。

  二、民主集中制与个人或小集团的集中不是一样。所谓集中,是有统一的纪律,统一的制度,统一的领导,决定的事,一致遵守。而不是把无限权力,集在某机关或某个人。议会是有权力的,他代表人民,但他并不就是人民,所以资本主义国家有解散议会,重新选举征求民意的。我们也规定选民有随时撤换其代表的权。政府是议会选举的,但政府并不就是议会。所以宪法上规定某些事件,必须经议会通过才能执行。紧急处分必须得到追认。这里并不妨碍集中。我们的集中是民主的集中,固然不应有妨害集中的民主,但也有不应妨害基本民主的集中。

  三、三三制是各阶级力量相互制约。参议会和政府也有制约作用。这里可不说出制约作用,但也不必说明没有制约作用。因为和实际不很相符。

  十月二十日微雨

  昨天高级干部会开幕,下午二时起,会毕,晚餐,餐后演平剧《四进士》,剧完已十二时多了。

  夜睡不足,补午睡一时多。

  瑾玎致国仁信,有悼凌波诗一首:

  轮指沩山友,凋零已四君。悲深翻泪少,情重辄心焚。

  湘水同归幸,巴山一晤欣。可怜边塞客,顿作未亡人。

  瑾玎来信云,末联改为:可怜同奋斗,胜利不身亲。

  十月二十四日晴

  三天来都参加了会,有点疲倦,晨睡不欲起。

  要使人民信任政府,必须政府说话有信,令出必行。一次失信,挽回匪易。小信服从大信,是必要;然最好小信也能顾到。

  十月二十七日晴

  领导人员应具有:一、思想正确;二、学识丰富;三、品度优美;四、方法尽善。

  十月二十八日阴雨

  上午柯庆施同志来谈。

  王渔阳的祖父年九十余:“素不喜修炼之说,恒揭‘宁静澹泊’四字于壁,读书眠食外,惟瞑坐调息而已。有句云:‘问予何事容颜好?曾受高人秘法传。打叠身心无一事,饥来吃饭倦时眠’。”(见《池北偶谈》)

  宁静澹泊,饱食安眠,自是长寿法。共产主义者不易得到饱食安眠,但容易做到宁静澹泊。因贫贱富贵威武,都不足撄其心也。应该向此道修养,不过总要有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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