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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3)


  当那个巨大黑影哼着革命军的进行曲走近了时,他为老妇人蹲踞着的黑影吓了一跳。

  “妈,怪冷的,您在这儿干么?”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

  “怪冷的!冻死我她丫头子就痛快啦。”老妇人像是不肯立起来。

  “是不是妞妞又气您了?当心别让老病又犯起来啊!”

  “妞妞,她丫头翅膀硬了,丢下我当二毛子去了。到这时候还不照面儿。”

  “怎么?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当前问题的严重。

  “我老啦,缠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该随她去找死啊!”

  “妈,起来。”他用力硬把老妇人扶起。“您先进屋里去,我找她去。她去哪所救世军?”

  “还不是花牌楼底下新盖成的那座灰楼!路东的。”

  校役说了一声:“您等着吧,”就用急促的脚步向南走去了。

  望望那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妇人边向房里踱,边嚅嗫着:“得,他也走啦。还是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个人!”

  这校役直着眼,悻悻闯入那华丽的教堂。这时,晚祷会才散完,堂里的椅子横七竖八的。一个堂役正由墙上摘一幅讲道用的挂图,上面画着一个为蟒蛇缠起的人。像学校一样,这里壁上也悬着许多挂图标语,但景龙没有工夫去看它们。他只立在堂门口,扬声问那卷着挂图的堂役:“喂,伙计,我妹妹在哪儿呢?”

  也许是这称呼太随便了一些,那堂役连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别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

  “辛苦,”校役明白和气的好处了,“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这儿是教堂。这儿没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迈进腿来,橐橐地踏着光滑的油漆地板。

  这当然惹恼了那堂役:“喂,你哪儿来的?没跟你说这儿没你妹妹吗?”

  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讲台旁的小绿门。堂役由愤怒而惊慌了。这陌生人的莽举显然是对他饭碗直接的威胁。

  堂里“悔改”的仪式是最隆重的。这是人军最初的宣誓,答应把自己献给上帝。宣誓的人,堂里常叫作“工作的果子”。这些果子有的是说教后,受了感动的听众。但最多的是由于军中人员的劝导。菊子便是负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以,每天徐军官讲完了道,她便逡巡于妇女听众之间,用伶俐的口舌劝人“悔改”。她有耐性。当一个中年妇人犹豫不定时,她会用微笑鼓励她,并说着许多好处,管保她“当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执的老妇人提防地摇着头,当面说着“还是灶王爷灵”时,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边的一位,毫不露生气的神色。

  这时,小绿门里就正有着“果子”在悔改。静穆是必要的。堂役一个箭步由台上蹿下来,权着腰堵立在小绿门前。

  “走开,你这流氓。我们这儿是文明地方。”

  “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们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

  看到堂役横在绿门的情景,景龙更断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里面了。他想一脚踢开这可恶的绿门。

  两个职业相似的粗人的争执搏斗,里面早已听到了。执行悔改礼的人必是不愿中辍大典,始终没出来干涉。这时,由于校役的拳脚膂力使用得毫无节制,绿门豁然开了。一个着姜黄色呢制服、手里捧着一本金煌煌厚书的洋人走了出来。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带着极不悦的颜色问堂役:“喂,什么事,老徐?”

  堂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了景龙一眼,回说:“雅各军官:他——一个街上的流氓……”

  景龙听了,不容分说,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领口:“你他妈的才是流氓呢。”

  校役劈手要打。

  军官插到两个中间。

  “哥哥,你别动手。”陡然,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拦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龙撒开堂役的领口。六只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绿门里。

  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诚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讲台前。旁边是一个近三十岁擦着厚厚脂粉的妇人。台犄角还跪着一个十二三岁呆里呆气的男孩。个个眼睛直愣愣的,身体都做着同样姿势:双手搭在讲台边沿。

  正要向这陌生人严责的雅各军官,蓦地明白了这野人和当前“果子”的关系,一只毛茸茸的手就轻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练但带些洋腔的官话和蔼地说:“兄弟,既然这位是您的妹妹,我们就也是朋友了。”

  校役正狠狠地瞪着他妹妹呢,察觉出肩头上的手掌,就掉过脸来目光炯炯地说:“你?谁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国人,叫她们丢下妈,丢下工作,不老老实实生活,跑这儿来疯闹!”他直直地指着那高高的鼻梁。

  然后,一步闯进去,他拖了妞妞颤栗着的弱小肩膀说:“走,你个丢脸的丫头,妈还坐在门槛上傻等着你哪!”

  妞妞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隶似地仰视着姜黄制服的铜钮扣。

  “喂,弟兄,她是我们的人啦。”雅各军官赶过去,按住妞妞的肩头,郑重地对校役声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请站在门外等一等吧!”雅各军官用手指着绿门,示意要他出去。

  但这更惹恼了校役。不争气的妹妹他决定带回家去管教。当前他觉得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白面书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国主义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里迸起火星。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复仇的机会。抓在妞妞肩头的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像是掐着民族喉咙的一切暴力。他一把给拽开,随着,狠狠地在那姜黄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

  雅各军官踉踉跄跄地跌到讲台下。

  “呃,呃,你这个中国人!”他抬起垂了散发的头,摸着下颚,红着脸,狼狈地说,惊奇着在这黑暗大陆上布道六年从来也不曾遇到的经历。他摇了摇头,欠着身子喊:“老徐。去叫巡警来。说有土匪!”

  老徐刚转身要走,就为校役一脚踢着大腿,软软地倒下。

  “别,别!”妞妞用膝头做圆规心,转了个半圈,睁大了泪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着:“军官。看在我面上,您饶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别那样了。你赔赔礼就完啦。”

  “赔礼?他妈的,亏了你这丢脸的丫头说得出。还不赶快起来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来,鄙夷地看了左右两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这妹妹是谁的!”

  妞妞颤抖着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怜的眼神望着那适才以宏亮声音祈祷的军官,看着那些脸吓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把她拖出了堂门。

  北风仍在怒号着。花牌楼底下的路灯在忽明忽灭地眨着眼睛。

  一九三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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