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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2)


  昨夜呢,荔子眼睁睁地守着那个靠窗台的小窟窿。想一想:七月了,猫要在屋脊上拜月呢。拜到九十九回就成精了。她真不愿意咪咪成精,这她已经告诉咪咪不止一次了。又一想:七月了,花丛草梗间都免不掉有冤魂怨鬼们藏躲着,等待着盂兰盆会的法船渡往彼岸。她担心那些凶恶的东西会教坏了咪咪,使它真如传说所载的那样变了心。所以半夜她怔忡着还没醒明白时,就轻声问妈妈:“咪咪回来了吗?”妈妈一面给她盖着被,一面含糊地告诉她好像听见回来了。但天明时,她摸摸咪咪的草窝,却还是凉冰冰的呢。

  “别给我这么没精打采的啦!”爸爸带了些怒气地骂着荔子。但她这日的心完全飞在幻想中的某墙角,某树梢上去了。街坊告诉她近来常闹偷猫偷狗的事,她更害怕了起来。听到衔了长长烟袋的张大伯叹息着说:“咪咪雪白的一张皮,怪可惜的,作手套也能缝两副呢!”荔子就忍不住地淌下泪来了。直等到妈妈拍着她的背说:“别着急,总会回来的。从前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只猫走了一百多天,终于还是回转来了。万一有人因喜欢它留下了,在胡同附近喊一喊也会喊回来的。”

  黄昏又如情人一般守约地来了。萤火虫点了亮亮的小炬,开始在黑乌乌的树叶间飞翔。蝙蝠像逗弄人似地故意飞得低低的,待孩子张开了善扑捕的小胳膊时,却又那么敏捷地蹿上天去。气得失了望的孩子们仰起了头,向嵌了繁星的黑黑天空唱着:“檐末虎,扎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及至夜如布景者一般把草坪上各个角落都密密地染黑了以后,草坪上的一切角色也开始活动了。一阵低歌,一片捕捉时的惊呼,如波涛似地在黄昏的海中起伏着。

  草坪中间仍竖着那棵松树。一簇孩子们围着那寄托他们盼望过节的心情的树枝,往上粘香头。乌绿绿的小树已垂满了长长的线香。几大束线香,满满一碗浆糊,都打发在这上面了。铁柱儿忙来忙去,嫌这个浆糊抹浓了,怪那个枯得低了。孩子们都毫无怨言地听他指挥着。

  工作正酣时,陡然草坪角吹来一阵颤巍巍娇滴滴的声音:“咪咪……味咪……回到荔子的怀里来。”

  听到了这凄惨的声音,孩子们咯咯地笑。

  “嘿,作梦吧,回到‘荔子的怀里’!嘻嘻。”

  “铁柱儿,你把那小东西搁在哪儿啦?”

  “叫我给拴在煤堆旁边儿了。可恶东西,好心喂它饽饽,反而咬我的手。瞧,我爸爸吃饭的时候直瞪着眼追问。”

  “你怎么说呢?”

  “说是你给抓的。”

  “别——”吃了亏的刚要说下去,嘴给铁柱儿堵住了。随着,一阵颤巍巍娇滴滴,含了呜咽的声音又为晚风吹过来了。

  “咪咪……谁拴着我的咪咪,把它放回来。”

  铁柱儿知道一个淌着泪的女孩正倚着什么树,在黑暗某角落里向他哀求呢。猫,爸爸不会准他养的。偷来的猫也养不熟。这囚徒对他唯一的用处只是待哪一天为爸爸察觉出时,在他肉厚的地方再那么捶上几下。他真想早些还给她,但他是要代价的。

  声音变得更颤巍,更凄凉,几乎是哭着喊出的了。

  “咪咪……谁拴了我的咪咪,劳驾放出来,积德了……”

  铁柱儿刚硬的心里感到出奇地不舒服。他在玉霖的耳边叽咕了一番,然后派他去张罗,自己一阵风似地奔回家去。

  抱了咪咪的铁柱儿在远处和使者玉霖会到了。一下,抹于泪痕的荔子羞涩地走了过来。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害她着了一日夜急的咪咪,就张开母性的胳膊,扑了过来。

  铁柱儿抱紧咪咪,闪开了身子,说:“从明晚起,跟我们一起作松灯?”

  荔子呜咽着点了头。于是,一个毛茸茸、热腾腾的小宝宝回到她怀里了。

  两三天后,铁柱儿竟严厉地嘱咐他的手下:都得尊敬荔子,保护荔子,并且随时保护她的咪咪,连吓唬一下也不可以。

  七月节那天可热闹哪。柏林寺的盂兰盆盛会糊的是一艘丈七的大龙船。船头探海的夜叉比往年来得都威风。船舱窗户使的是外洋玻璃纸。还不到晌午,“立见大人”吊死鬼脖子上的玉面饽饽就给人偷吃了,惹得出来送施主的方丈看见了直骂馋鬼。

  天还没黑,草坪上许多盏莲花灯就赶早出现了。白淡淡的烛光像是黎明的残星。铁柱儿早吩咐了,天不黑,他领的灯不准露面。出街时必要排好队。

  随了夜幕的加厚,莲花灯也越发密起来。连两生日的小毛头都抱在大人怀里,举了一盏羊灯,用不整齐的口齿喊着:“莲花莲花灯啊,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啊。”

  天黑得在铁柱儿是足以露面了,就在他家大门里排了起来。领路的,是两只狮子灯。压尾的,自然是那制作多日的松枝灯——繁星似地,孔雀羽似地,那么摆来摆去地晃。其余的羊灯、鱼缸灯、飞机灯、鲤鱼灯等都夹在中间。没有灯的,脑瓜上要顶一张插了红烛的荷叶,打着铜钹,护在两旁。红的蜡油沿了绿的筋脉淌了下来。

  铁柱儿这晚在黄操衣上系了一条褡裢,并在那木刀上扎了一块由妈妈那里求来的红绸子,举了一盏锤灯,走在荔子三节长穗的花篮旁。震人耳鼓的钹噔嚓噔嚓地愈敲愈起劲。大家你一声“洋烛插歪了”,他一声“莲花瓣松开了”,随着队伍沿着胡同走去。

  铁柱儿腾出一只手来看荔子花篮的双蜡有没有烧着旁边的茨菇叶,并关切地问道:“荔子,一只手提累不累?”

  粉红的荷灯映着荔子粉红的笑。她太高兴了,哪儿还觉得累呢!她俯到铁柱儿耳畔说:“好玩到家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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