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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3)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玛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像在抖着似的,她说:“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玛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染衣店)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线……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本书。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个地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开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捋去胡须上的冰溜:“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

  “再来,把书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说着。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样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1936年3月

  (首刊于1936年4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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