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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3)


  有一天,黄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进一个泥洼子里摸着。

  妈妈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来,把两只手都插进泥坑去时,他喊着:“妈!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丢了……”

  黄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过桥:“黄良!黄良……把孩子叫回去……黄良!不再叫他跑过桥来……”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晌午,桥头上黄良的名字又开始送进人家去。两年前人们听惯了的“黄良子”这歌好像又复活了。

  “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他又跑过桥来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桥头上闹着黄良的全家。黄良子喊着,小良子跑着叫着:“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间,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给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黄良子带着东西,从桥西走回来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样,静下去了,哑了,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过烟。

  这寂寞也波及到桥头。桥头附近的人家,在这个六月里失去了他们的音乐。

  “黄良,黄良,小良子……”这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桥下面的水,静静地流着。

  桥上和桥下再没有黄良子的影子和声音了。

  黄良子重新被主人唤回去上工的时候,那是秋末,也许是初冬,总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经开始结集着闪光的冰花。但水沟还没有结冰,桥上的栏杆还是照样的红。她停在桥头,横在面前的水沟,伸到南面去的也没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见得缩短。桥西,人家的房顶,照旧发着灰色。门楼,院墙,墙头的萎黄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样的在风里摇动。

  只有桥,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种软弱和怕惧贯穿着她。

  “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桥西来了吗?算是没有挡他腿的啦!这桥,不都这桥吗?”

  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

  小良子一次也没有踏过桥西去,爹爹在桥头上张开两支胳膊,笑着,哭着,小良子在桥边一直被阻挡下来;他流着过量的鼻涕的时候,爹爹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掌给暖一暖他冻得很凉的耳朵的轮边。于是桥东的空场上有个很长的人影在踱着。

  也许是黄昏了,也许是孩子终于睡在他的肩上,这时候,这曲背的长的影子不见了。这桥东完全空旷下来。

  可是空场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灯光,土丘里面有时候也起着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饭的碗举到嘴边去,同时,桥头上的夜色流来了!深色的天,好像广大的帘子从桥头挂到小良子的门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样向桥头奔跑。

  “找妈去……吃……馒头……她有馒头……妈有呵……妈有糖……”一面奔跑着,一面叫着……头顶上留着一堆毛发,逆着风,吹得竖起来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桥头上喊着“妈”和哭声……

  这哭声借着风声,借着桥下水的共鸣,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等这桥头安息下来的时候,那是从一年中落着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从此丢失了。

  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云,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

  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

  那天,黄良子听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沟去,她赶忙奔到了水沟边去。看到那被捞在沟沿上的孩子,连呼吸也没有的时候,她站起来,她从那些围观的人们的头上面望到桥的方向去。

  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

  于是肺叶在她胸的里面颤动和放大。这次,她真的哭了。

  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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