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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评论(5)


  五

  《冬夜》里情感底质素也不是十分地丰富。热度是有的,但还没到史狄芬生所谓“白热”者。集中最特出的一种情感是“人的热情”——对于人类的深挚的同情。《游皋亭山杂诗》第四首有一节很足以表现作者底胸怀——

  “在这相对微笑的一瞬,
  早拴上一根割不断的带子。
  一切含蓄着的意思,
  如电的透过了,
  如水的融和了。
  不再说我是谁,
  不再问谁是你,
  只深深觉着有一种不可言,不可说的人间之感!”

  集中表现最浓厚的“人间之感”的作品,当然是《无名的哀诗》——

  “酒糟的鼻子,酒糟的脸,
  抬着你同样的人,喘吁吁的走;”

  只这“同样”两个字里含着多少的嫉愤,多少的悲哀!其次如《鹞鹰吹醒了的》也自缠绵悱恻,感人至深。这首诗很有些像易卜生的《傀儡之家》

  “……
  哭够了,撇了跑。
  不回头么,回头只说一句话:
  ‘几时若找着了人间底爱,
  我张开手搂你们俩啊!’”

  比比这个——

  “郝尔茂 但是我却相信他。告诉我?我们须变到怎样?——

  挪拉 须变到那步田地,使我们同居的生活可以算得真正的夫妻。再见吧!”

  《哭声》比较前两首似乎差些。他着力处固是前两首所没有的,——

  “说是白哟!
  埋在灰烬下的又焦又黑。
  让红眼睛的野狗来收拾,
  刮刮地,衔了去,慢慢啃着吃,
  咂着嘴舐那附骨的血,
  衔不完的扔在瓦砾。”

  但总觉得有些过火,令人不敢复读。韩愈底《元和圣德诗》里写刘辟受刑底一段至因这样受苏辙的批评。我想苏辙的批评极是,因为“丑”在艺术上固有相当的地位,但艺术的神技应能使“‘恐怖’穿上‘美’底一切的精致,同时又不失其要质。”(Horror puts on all the daintiness of beauty, losing noneof its essence.)

  如同薛雷底——

  "Foodless Toads

  Within voluptuous chambers panting crawled."

  首节描写“高墩墩”上“披离着几十百根不青不黄的草” ,将他比着“秃头上几簇稀稀剌剌的黄毛”也很妙。比比卜郎宁手技看——

  "Well now, look at our villa! stuck like
  The horn of a bull
  Just on a mountain edge as bare
  As the creature's skull
  Save a mere shag of a bush
  With hardly a leave to pull!"

  倒是下面这几行写的极佳,可谓“哀而不伤”——

  “高墩墩被裹在‘笑’底人间里,
  一年底春风,一年底春草:
  长了,又绿了一片了!
  辨不出血沁过的根苗枝叶。”

  这首诗还有一个弱点,——其实是《冬夜》全集的弱点——那就是拉的太长了。拉长了,纵有极热的情感,也要冷下去了,更怕在读者方面起了反响,渐生厌恶呢!这首诗里第二节从“颠狂似的……”以至“这诚然……”凡二十二行,实在可以完全删去。况且所拉长的地方都是些带哲学气味的教训,如最末的三行——

  “我们原不解超人间底‘所以然’;
  真感到的,
  无非人间世底那些‘不得不!’”

  像这种东西也是最容易减杀情感的。克慈讲:

  "All charms fly,
  At the mere touch of philosophy."

  近来新诗里寄怀赠别一类的作品太多。这确是旧文学遗传下来的恶习。文学本出于至性至情,也必要这样才好得来。寄怀赠别本也是出于朋友间离群索居的情感,但这类的作品在中国唐宋以后的文学界已经成了一种应酬底工具。甚至有时标题是首寄怀底诗,内容实在是一封家常细故的信。《东坡集》中最多这类作品。作诗到了这步田地,真是不可救药了。新文学界早就有了这种觉悟,但实际上讲来,我们中惯习底毒太深,这种毛病,犯的还是不少。我不知道《冬夜》的作者作他那几首送行的诗——《送金甫到纽约》,《和你撒手》和《送缉斋》——是有真挚的离恨没有?倘若有了,这几首诗,确是没有表现出来。《屡梦孟真作此寄之》是有情感的根据,但因拉的太长,所以也不能动人,魏莱在他的《百七十首中国诗序》里比较中国诗同西洋诗中底情感,讲得很有意思。他说西洋诗人是个恋人,中国诗人是个朋友:“他(中国诗人)只从朋友间找同情与知识的侣伴,”他同他的妻子的关系是物质的。我们历观古来诗人如苏武同李陵,李白同杜甫,白居易同元稹,皮日休同陆龟蒙等等底作品,实有这种情形。大概古人朋友的关系既是这样,我们当然允许他们什么寄怀赠别一类的作品,无妨多作,也自然会多作。他们已有那样的情感,又遇着那些生离死别的事,当然所发泄出的话没有不真挚的,没有不是好诗的。我很不相信杜甫底《梦李白》里这样的话,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是寻常的交情所能产出的。但是在现在我们这渐趋欧化的社会里,男女关系发达了,朋友间情感不会不减少的,所以我差不多要附和奈尔孙(William Allen Nelson)底意见,将朋友间的情感编入情操(sentiment)——第二等的情感——底范畴中。若照这样讲,朋友间的情感,以后在新诗中底地位,恐怕要降等了。《屡梦孟真作此寄之》中间的故事虽似同杜甫三夜频梦李白相仿佛,但这首诗同《梦李白》径直没有比例了。这虽因俞君的艺术不及杜甫,但根本上我恐怕两首诗所从发源的情感也大不相同吧!近来已出版的几部诗集里,这种作品似乎都不少(《草儿》里最多),而且除了康白情君底《送客黄浦》同郭沫若君底《新阳关三叠》之外,差不多都非好诗。所以我讲到这地方来,就不知不觉的说了这些闲话。

  《冬夜》里其余的作品有咏花草的,如《菊》,《芦》,《腊梅和山茶》,有咏动物的,如《小伴》,《黄鹄》,《安静的绵羊》,有咏自然的,如《风底话》,《潮歌》,《风尘》,《北京底又一个早春》等;有纪游的,如《冬夜之公园》,《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如醉梦的踯躅》,《孤山听雨》,《游皋亭山杂诗》,《忆游杂诗》,《北归杂诗》,还有些不易分类的杂品。这些作品中有的带点很淡的情绪,有的比较浓一点;但都可包括在下面这几种类里,——讽刺,教训,哲理,玄想,博爱,感旧,怀古,思乡,还有一种可以叫做闲愁。这些情感加上前面所论的赠别寄怀,都是第二等的情感或情操。奈尔孙讲:“情操”二字,“是用于较和柔的情感,同思想相连属的,由观念而发生的情感之上,以与热情比较为直接地倚赖于感觉的情感相对待。”又说“像友谊,爱家,爱国,爱人格,对于低等动物的仁慈的态度一类的情感,同别的寻常称为‘人本的’(humanitarian)之情感……这些都属于情操。”我们方才编汇《冬夜》底作品所分各种类,实不外奈尔孙所述的这几件。而且我尤信作者底人本主义是一种经过了理智的程序底结果,因为人本主义是新思潮底一部分,而新思潮当然是理智的觉悟。既然人本主义这样充满《冬夜》,我们便可以判定《冬夜》里大部分的情感,是用理智底方法强迫的,所以是第二流的情感。

  我们不妨再把《冬夜》分析分析,看他有多大一部分是映射着新思潮底势力的。《无名的哀诗》,《打铁》,《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在路上的恐怖》是颂劳工的;《他们又来了》,《哭声》是刺军阀的,《打铁》也可归这类;《可笑》是讽社会的;《草里的石碑和赑屃》和《所见》是嫉政府的压制的;《破晓》,《最后的洪炉》,《歧路之前》是鼓励奋斗的;《小伴》是催促觉悟的;《挽歌》,《游皋亭山杂诗》中一部分是提倡人道主义的;至于《不知足的我们》更是新文化运动里边一幕底实录。大概统计这类的作品,要占全集四分之一,其余还有些间接的带着新思潮的影响,不在此内。所以这样看来,《冬夜》在艺术界假若不算一个成功,至少他是一个时代的镜子,历史上的价值是不可磨灭的。

  严格的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的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冬夜》里关于这种情感的作品也有;如《别后底初夜》,《愿你》即是。《愿你》前面已讲过了,现在研究研究《别后的初夜》——

  “我迷离在梦儿间,
  你长伴我在梦儿边。
  虽初冬的夜长,
  大快了,来朝底天亮!
  他将消失我清宵底恋乡。
  天匆匆的亮了,
  你匆匆的远了,
  方才真远了!
  盼你来吧!
  盼夜来吧!

  将上面这一段试比梁实秋君的《梦后》,何如?——

  “ ‘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零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底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他不能唤我醒——
  他怎肯抛弃了他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的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只这一相形之下,美丑高低,便了如指掌了,别的话何必多说?但是有一个地方我很怀疑,不知到底讲好还是不讲好。还是讲了吧!看下面这几行——

  “被窝暖暖地,
  人儿远远地,
  我怎不想起人儿远呢!”

  我的朋友们读过这首诗的,看到这几行没有不噗嗤笑了的。我想古来诗人恋者触物怀人,有因帐以起兴的,如曹武底“白玉帐寒鸳梦绝”;有因簟以起兴的,如李商隐的“欲拂尘时簟竟床”;也有因枕以起兴的,如李白底“为君留下相思枕”,就如前面梁君也讲到“枕儿”,大概这些品物都可以入诗,独有讲到“被窝”,总嫌有点欠雅。旧诗中这种例也有,如“愿言捧绣被,长就越人宿,”“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横波美目虽复来,罗被遥遥不相及”等等,正复不少。但终觉秽亵不堪设想。旧诗有词藻底遮饰同音节底调度,已能减少原意底真实性,但尚且这样的不堪,何况是用当代语言作的新诗,更是俞君这样写实的新诗呢!

  总之,《冬夜》里所含的情感的质素,什之八九是第二流的情感。一两首有热情的根据的作品,又因幻象缺乏,不能超越真实性,以至流为劣等的作品;所以若是诗底价值是以其情感的质素定的,那么《冬夜》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再引奈尔孙的话来作证:“从表现他们‘情操’最明显的诗看来,这些质素当然不算微琐,并且也许是最紧要的特质,但是从诗的大体上看来,他们可要算微琐的了,因为伟大的作品可以舍他们而存在。”

  我们现在也不妨根据奈尔孙这句话前半底条件,来将《冬夜》里富于情操的作品,每首单独的讲讲。我恐怕在前面将《冬夜》抑之过甚;现在这样做,定能订正前面“一笔抹煞”底毛病。就一诗论一诗,《凄然》确乎是首完美的作品。作者序里讲:“岂非情缘境生,而境随情感耶?”惟其有境有情,所以就有好诗,正不必因“文人结习”而病之。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底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在不可聊赖的情怀?”

  这种神妙的“兴趣”是“不以言诠”的!除《凄然》外,还有几首诗放在《冬夜》里太不像了;这便是《黄鹄》,《小劫》同《归路》。这几首诗都有一种超自然的趣味,同集中最足代表作者的性格的作品如《打铁》《一勺水啊》等正相反——太相反了!径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在云外,一个在泥中。当然他们是从骚赋里脱胎出来的,但这种熔铸旧料的方法是没有害处的,假若俞君所主张的平民的风格,可以比拟华茨活底态度,这几首诗当可比之科立玑底态度了。(见Lyrical Ballads序中。)《黄鹄》似乎暗示于科立玑底《古舟子咏》中之神鸟,《归路》则暗示《忽必烈汗》(亦得之于梦中)。华茨活与科立玑只各尽一端以致胜,而俞君乃兼而有之;这又是我不能懂的一件怪事了。一面讲着那样鄙俗的话语,一面又唱出这样高超的调子来,难道作者有两个自我吗?啊!如何这样的矛盾啊!啊!叫我赞颂呢?还是叫我诅骂呢?诗人啊!明知道“看下方”会“撕碎吾身荷芰的芳香”,“为什么‘还’要低头”呢?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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