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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文艺的道路


  “道路”不一定是具体计划,只是一种看法;战后不是善后,善后是暂时的,战后是相当长时期的将来。根据已然推测必然,是科学的客观预见,历史是有其客观的必然性的,所以要讲到战后文艺的道路,必须根据文学史及社会发展做一番讨论。

  关于文学史,应根据新的世界观来分析:我们承认最根本决定社会之发展的是阶级,有统治阶级,有被统治阶级。中国过去的文学史抹杀了人民的立场,只讲统治阶级的文学,不讲被统治阶级的文学。今天以人民的立场来讲文学,对统治阶级的文学也不抹杀。

  观察中国的社会,有下面几个阶段:

  一、奴隶社会阶段;
  二、自由人阶段;
  三、主人阶段。

  奴隶社会的组织是奴隶和奴隶主,自由人是解放了的奴隶,战国和西汉的奴隶气质在文学上很明显,魏晋以后嵇康阮籍解放了,但由建安到今天都无大变。

  建安前是奴隶文艺,建安后是自由人的文艺。奴隶的反面不是自由人,奴隶的反面是主人。西方民主国家还要争自由,何况中国!奴隶是有主人的奴隶,自由人是脱离主人的奴隶。今后的主人,则是没有奴隶的主人;有奴隶的主人是法西斯。

  现在再来看每个阶段的特质。

  (一)奴隶阶段

  今天所谓奴隶与历史上的奴隶不同,真性奴隶是无身体自由的,使其身体亏损如劓,刖,墨,剕,宫等是奴隶的象征,再一种是手铐脚镣的束缚,这可呼为真性的奴隶。和这相反的要身体有自由发育,自由活动的才是主人。在真性奴隶社会中作业是分工的,主人也做事,大致为政,为君,战争,行刑是主人干的,他做事是自由的。奴隶的事,一是物质生产的技术,如农工等类;一是非物质的生产,如艺术,卜卦,算命,音乐。统治者担任的是治术,奴隶担任的是技术和艺术。技术供主人消费,艺术供主人消遣。历史上有名的音乐家师旷是瞎子,可以作为证明。

  古代艺术家是奴隶干的,如王维在《唐书》上就没有他的传,因为他是奴隶;干艺术是下流的,像今天看戏子和娼妓是一个样。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会击筑,为秦始皇挖去二目,再来听他的音乐。如果身体不亏损,你就只能做汉武帝时候的李延年,汉武帝当他做女人看。

  真性奴隶社会在战国前是没有了,在春秋时即已逐渐瓦解。但奴隶社会的遗留太多,太明显,《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为齐国赘婿,髡是受剃了发的髡刑的,名字都已证明他是奴隶了。其他屈原,宋玉,东方朔,枚皋,司马迁都是奴隶,司马迁受宫刑是奴隶的标帜,这些人比真性社会的奴隶身体稍自由。

  古代艺术家身体上受创伤,心理上也受创伤,常云“文穷而后工”;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谓“不自由即奴隶的别名”。文艺是身体或心理受创伤后产生的花朵,是用血泪来培养的。金鱼很好看,是人看他好看,金鱼的本身并不觉得好看;盆景也是如此。在阶级社会里的文艺都是悲惨的,一般有天才的奴隶为要主人赏识,主人免其劳动而养活他,他就歌功颂德,宣扬统治者的思想,为主人所豢养,他帮助主人压迫其同类。技术奴隶如传说的板筑。因此我们可以说:1.技术是不自由的劳动;2.文艺是不自由的不劳动;3.治术是自由的不劳动;4.帮闲文人寄生者是不自由的不劳动。

  当艺术家作为消闲的工具时是消极的罪恶,但当艺术家去替统治者去做统治的工具时,就成了积极的罪恶。

  除了人民自己的文艺之外,一切的文艺都是奴隶做的。今日的文艺传统不是如《诗经》那样由人民的传统来,而是由奴隶来,所以往往做了奴隶的子孙而不自察。

  (二)自由人阶段

  自封建时代奴隶的解放,就有了自由人,自由人的实际地位是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愿不愿做奴隶。儒家愿做奴隶,道家不愿做奴隶。所以:

  1.楚狂避世,怕惹祸。

  2.杨朱不合作,为我,先顾自己,不管他人是非。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惹你,你莫管我,但承认人家的势力。

  3.程明道程伊川一个对妓女坐,一个背妓女坐,人家批评他俩一个是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一个是目中无妓,心中有妓。这种是忘了你我,逃避在观念社会里,我不见妓女,就没有妓女。

  4.庄周梦为蝴蝶,但庄周并不能为蝴蝶。前三种是逃避他人,庄周却逃避自己。

  5.东方朔避世朝廷;小隐山林,大隐朝廷,只要我心里没有官,做了官也等于不做官。

  6.唐卢藏用等以终南山为做官的捷径。

  7.先做官而后归隐。

  8.可怜主人而去帮忙。

  以下道家儒家不能分。这些人象征思想的解放,春秋后此种思想即已产生,东汉魏晋以至今日,都是这一传统没有变。到了近一百年,除了做自己人的奴隶外,还要做外国人的奴隶。

  自由人是被解放了的奴隶,但我们今天还一直跟着这后尘。

  上面列举的前四种人的态度是诚恳的,自己求解放,后面几种人都是自己骗自己,由魏晋到盛唐,勉强可以,以后就不行了。唐以后的诗不足观,是人根本要不得。前面的解放只是主观的解放,自己在麻醉自己。自己麻醉不外饮酒,看花,看月,听鸟说甚,对人的社会装聋,表现在艺术作品中的麻醉性,这就更高。魏晋艺术的发展是将艺术做麻醉的工具,阮籍怕脑袋掉是超然,陶潜也是逃避自己而结庐在人境,是积极的为自己。阮是消极的为人,阮对着的是压迫他的敌人,是有反抗性的;陶没有反抗性,他对面没有敌人,故阮比陶高。阮是无言的反抗,陶是无言而不反抗,能在那里听鸟说甚,他便可以要干什么便干什么。

  西洋艺术为宗教,解放后的自由人则为艺术而艺术,到贵族打倒后,没有反抗性而变为消极的东西。

  总结以上有怠工的奴隶,有开小差的奴隶,有以罢工抬高价钱的奴隶。各种奴隶都有,但没有想做主人的。这些人虽间不容发,但是都没有想到当主人。倒是农民想要当主人反而当成了,如刘邦朱元璋是,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等是没有当成功的。士大夫只想做官,只想到最高的理想最大胆的手腕是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种人不需要革命,无革命的观念和欲望,故士大夫从来不需要革命。农民从来不得到主人给他的面包渣,骨头,故他可以反抗,可以成功。

  往后要做主人,要做无奴隶的主人。

  (三)主人阶段

  自由人不是主人,但像主人,似是而非。士大夫做自由人就够了,无需为主人,等自由人的自由被剥夺了,成了有形的奴隶,他就可以回头来帮助别人革命。最不能安身的是奴隶农民,因为他无处藏身,他就要起来积极地革命。

  法西斯要将人都变成奴隶,每个人都有当奴隶的危机,大家要反抗,抗了法西斯,不仅要做自由人,而是要真正做主人。

  所以我对于战后文艺的道路有三种看法:

  1.恢复战前;
  2.实现战前未达到的理想;
  3.提高我们的欲望。

  前两种都较消极,第三种却是积极的提高,因为打了仗后,人民理想的身价应与今日的通货膨胀一样的增高。今日有人要内战,我们当然要更高的代价,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战后的文艺的道路是要做主人的文艺。有了战争就产生了我们新的觉悟,我们认清自己身份的本质,我们由做奴隶的身份而往上爬,只看见上面的目的地而只顾往上爬,不知往下看。虽然看见目的地快到,但这是我们的幻觉,这是有随时被人打下来的危险。我们不能单往上看,而是要切实的往下看,要将在上面的推翻了,大家才能在地上站得稳。由这个观点上看:如果我们只是追求我们更多的个人的自由,让我们藏的更深,那就离人民愈远。今天我们不这样逃,更要防止别人逃,谁不肯回头来,就消灭他!

  我们大学的学院式的看法太近视,我们在当过更好一点的奴隶以后,对过去已经看得太多,从来不去想别的,过去我们骑在人家颈上,不懂希望及展望将来的前途,书愈读的多,就像耗子一样只是躲,不敢想,没有灵魂,为这个社会所限制住,为知识所误,从来不想到将来。

  将来这条道路,不但自己要走,还要将别人拉回来走,这是历史发展的法则。如果还有要逃的,消灭他,服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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