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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臣子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养生主》

  一

  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今河南商丘东北)。宋在战国时属魏,魏都大梁,因又称梁。《史纪》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庄子》《田子方》、《徐无鬼》两篇于魏文侯、武侯称谥,而《则阳》篇、《秋水》篇径称惠王的名字,又称公子,《山木》篇又称为王,《养生主》称文惠君,看来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现在姑且定为周列王元年(前375年)。他的卒年,马叙伦定为赧王二十年(前295年),大致是不错的。

  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梁王称为“仲父”,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皆列第为上大夫”,荀卿只管“三为祭酒”,吕不韦的门下只管“珠履者三千人”——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庄子·外物》说他“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山木》篇说他“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这两件故事是否寓言,不得而知,然而拿这里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加在庄周身上,决不冤枉他。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在当时,要交结王侯,赚些名声利禄,是极平常的事。《史记》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据说楚威王遣过两位大夫来聘他为相,他发一大篇议论,吩咐他们走了。《史记》又说他做过一晌漆园吏,那多半是为口计。吏的职分真是小得可怜,谈不上仕宦,可是也有个好处——不致妨害人的身份,剥夺人的自由。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做事,大概当一个小吏,在庄子,是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的问题。但我想那是愤激的遁词。他的实心话不业已对楚王的使者讲过吗?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

  又有一次宋国有个曹商,为宋王出使到秦国,初去时,得了几乘车的俸禄,秦王高兴了,加到百乘。这人回来,碰见庄子,大夸他的本领,你猜庄子怎样回答他?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车之多也?子行矣!

  话是太挖苦了,可是当时宦途的风气就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使庄子想要做事,叫他如何做去?

  我们根据现存的《庄子》三十三篇中比较可靠的一部分,考察他的行踪,知道他到过楚国一次,在齐国待过一晌,此外似乎在家乡的时候多。和他接谈过的也十有八九是本国人。《田子方》篇见鲁哀公的话,毫无问题,是寓言;《说剑》是一篇赝作,因此见赵文王的事更靠不住。倒是“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游乎雕陵之樊”,“庄子行于山中……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这一类的记载比较合于庄周的身份,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从这里猜出他生活的一个大致。他大概是《刻意》篇所谓“就薮泽,处间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的一种人。我们不能想象庄子那人,朱门大厦中曾常常有他的足迹,尽管时代的风气是那样的,风气干庄周什么事?况且王侯们也未必十分热心要见庄周。凭白的叫他挖苦一顿做什么!太史公不是明讲了“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吗?

  惠子屡次攻击庄子“无用”。那真是全不懂庄子而又懂透了庄子。庄子诚然是无用,但是他要“用”做什么?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这样看来,王公大人们不能器重庄子,正合庄子的心愿。他“学无所不窥”,他“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正因犯着有用的嫌疑,所以更不能不掩藏、避讳,装出那“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的一副假痴假骏的样子,以求自救。

  归真的讲,关于庄子的生活,我们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三篇中述了不少关于他的轶事,可是谁能指出哪是寓言,哪是实录?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虽不好坐实为庄子的信史,却满足以代表他的性情与思想,那起码都算得画家所谓“得其神似”。例如《齐物论》里“庄周为蝴蝶”的谈话,恰恰反映着一个潇洒的庄子;《至乐》篇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又分明影射着一个放达的庄子;《列御寇》篇所载庄子临终的那段放论,也许完全可靠: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其余的故事,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毒辣,不胜枚举,每一事象征着庄子人格的一方面,综合的看去,何尝不俨然是一个活现的人物?

  有一件事,我们知道是万无可疑的,惠施在庄子生活中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他的思想行为,一切都和庄子相反,然而才极高,学极博,又是和庄子相同的。他是当代最有势力的一派学说的首领,是魏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庄子一开口便和惠子抬杠;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说不定庄周著书的动机大部分是为反对惠施和惠施的学说,他并且有诬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时候。据说(大概是他的弟子们造的谣言)庄子到梁国,惠子得到消息,下了一道通缉令,满城搜索了三天。说惠子是怕庄子来抢他的相位,冤枉了惠子,也冤枉了庄子。假如那事属实,大概惠子是被庄子毁谤得太过火,为他办事起见,不能不下那毒手?然而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走到朋友的墓旁,叹息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难怪惠子死了,庄子反而感到孤寂。

  除了同国的惠子之外,庄子不见得还有多少朋友。他的门徒大概也有限。朱熹以为“庄子当时亦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像是对的。孟子是邹人,离着蒙不甚远,梁宋又是他到过的地方,他避杨墨,没有避到庄子。《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没有提及庄子。《吕氏春秋》也有同类的论断,从老聃数到儿良,偏漏掉了庄子。似乎当时只有荀卿谈到庄子一次,此外绝没有注意到他的。

  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期。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竟没有注《庄子》的。庄子说他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几乎要达到目的,永远埋没了。但是我们记得,韩康徒然要向卖药的生活中埋名,不晓得名早落在人间,并且恰巧要被一个寻常的女妇当面给他说破。求名之难哪有逃名难呢?庄周也要逃名,暂时的名可算给他逃过了,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烜做了张本。

  一到魏晋之间,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崔譔首先给他做注,跟着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都注《庄子》。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灵感的泉源。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他的书成了经典。他屡次荣膺帝王的尊封。至于历代文人学者对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别的圣哲,我们也崇拜,但哪像对庄子那样倾倒、醉心、发狂?

  二

  庖丁对答文惠君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句话的意义,若许人变通的解释一下,便恰好可以移作庄子本人的断语。庄子是一位哲学家,然而侵入了文学的圣域。庄子的哲学,不属本篇讨论的范围。我们单讲文学家庄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当做文学的核心看待的,对于思想本身,我们不加批评。

  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南华的文辞是千真万真的文学,人人都承认。可是《庄子》的文学价值还不只在文辞上,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汁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一壁认定现实全是幻觉,是虚无,一壁以为那真正的虚无才是实有,庄子的议论,翻来覆去,不外这两个观点。那虚无,或称太极,或称槃,或称本体,庄子称之为“道”。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歂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车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们都会认识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实有,却不像庄子那样热忱的爱慕它。在这里,庄子是从哲学又跨进了一步,到了文学的封域。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然而现实究竟不容易抹杀,即使你说现实是幻觉,幻觉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要调解这冲突,起码得承认现实是一种寄寓,或则像李白认定自己是“天上谪仙人”,现世的生活便成为他的流寓了。“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缥缈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龊、逼仄、孤凄、烦闷?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一种客中百无聊赖的情绪完全流露了。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意,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并且因为他钟情之处,“大有迳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广大无边,几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态度中又充满了不可逼视的庄严。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

  或许你要问,《庄子》的思致诚然是美,可是哪一种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见得《庄子》便是文学?你说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艳多于情感的温馨,他的姿态也是瘦硬多于柔腻,那只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绪的美。不错,不过你能为我指出思想与情绪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吗?唐子西在惠州给各种酒取名字,温和的叫做“养生主”,劲烈的叫做“齐物论”。他真是善于饮酒,又善于读《庄子》。《庄子》会使你陶醉,正因为那里边充满了和煦的、郁蒸的、焚灼的各种温度的情绪。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庄子》的文学,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骤然体验不到。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就下界的人们讲的,你若真是隶籍仙灵,何至有“不胜寒”的苦头?并且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期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期,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

  三

  讲到文辞,本是庄子的余事,但也就够人赞叹不尽的,讲究辞令的风气,我们知道,春秋时早已发育了;战国时纵横家以及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了,但充其量只算得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对于文学家庄子的认识,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讨论其他诸子,只讲思想,谈到庄周,大半是评论文辞的话。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这可见庄子的文学色彩,在当时已瞒不过《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于庄子自己的手笔,他简直以文学家自居了)。至于后世的文人学者,每逢提到庄子,谁不一唱三叹的颂扬他的文辞?高似孙说他:

  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澎湃汹涌,声沉影灭,不可控抟。

  赵秉忠把他和列子并论,说他们:

  而为文,穷造化之姿态,极生灵之辽广,剖神圣之渺幽,探有无之隐赜……

  呜呼!天籁之鸣,风水之运,吾靡得覃其奇矣!

  凌约言讲得简括而尤其有意致:

  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

  读《庄子》,本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朱熹说庄子“是他见得方说到”,一句极平淡极敷泛的断语,严格的讲,古今有几个人当得起?其实在庄子,“见”与“说”之间并无因果的关系,那譬如一面花、一面字,原来只是一颗钱币。世界本无所谓真纯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学里,思想别无存在的余地;同时,是一个字,便有它的含义,文字等于是思想的躯壳,然而说来又觉得矛盾,一拿单字连缀成文章,居然有了缺乏思想的文字,或文字表达不出的思想。比方我讲自然现象中有一种无光的火,或无火的光,你肯信吗?在人工的制作里确乎有那种文字与思想不碰头的偏枯的现象,不是词不达意,便是词浮于理。我们且不讲言情的文,或状物的文。言情状物要做到文辞与意义兼到,固然不容易,纯粹说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难,几乎不可能。也许正因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境地,有人便要把说理文根本排出文学的范围外,那真是和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的可笑。要反驳那种谬论,最好拿《庄子》给他读。即使除了庄子,你抬不出第二位证人来,那也不妨。就算庄子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罢了——就算庄子是单身匹马给文学开拓了一块新领土,也无不可。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词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哪是思想哪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四

  如果你要的是纯粹的文字,在庄子那素净的说理文的背景上,也有着你看不完的花团锦簇的点缀——断素、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的原料,尽够你欣赏的、采撷的。这可以证明如果庄子高兴做一个通常所谓的文学家,他不是不能。

  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宋祁、刘辰翁、杨慎等极欣赏的——

  送君者皆自压而返,君自此远矣!

  果然是读了“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则阳》篇也有一段极有情致的文字:

  旧国旧都,望之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

  明人吴世尚曰:“《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老》之妙得于易,《庄》之妙得于诗。”这里果然是一首妙绝的诗——外形同本质都是诗: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这比屈原的《天问》何如?欧阳修说:“参差奇诡而近于物情,兴者比者俱不能得其仿佛也。”只讲对了作者的一种“百战不许持寸铁”的妙技,至于他那越世高谈的神理,后世除了李白,谁追的上他的踪尘?李白仿这意思作了一首《日出人行》,我们也录来看看: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患,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古来最善解《庄子》的莫如宋真宗。张端义《贵耳集》载着一件轶事,说他“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鬓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一篇”。这真是一种奇妙批评《庄子》的方法。清人程庭鹭说:“向秀、郭象、应逊此女童全具《南华》神理。”所谓“神理”正指诗中那种最飘忽的、最高妙的抒情的趣味。

  庄子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他的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正如刘辰翁所谓“不随人观物,故自有见”。他知道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或则“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又看见“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他又知道“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一部《庄子》中,这类的零星的珍玩,搜罗不尽。可是能刻画具型的物件,还不算一回事,风是一件不容易描写的东西,你看《齐物论》里有一段奇文: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历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注意那写的是风的自身,不像著名的宋玉《风赋》只写了风的表象。

  五

  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哪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戏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现在我们只就他的寓言连带的谈谈。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我们暂时无需举例。此刻急待解决的,倒是何以庄子的寓言便是文学。讲到这里,我只提到前面提出的谐趣与想象两点,你便恍然了;因为你知道那两种质素在文艺作品中所占的位置,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象,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象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其,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口,鼓英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具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画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人图画,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欲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讲健全有能超过这样的吗?单着“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两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骸,他注重的是精神。叔山无趾“犹有尊足者存”,王骀“且不知耳目之反宜,而游心于法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等。即令退一百步讲,认定精神不能离开形骸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又应注意,庄子的病态中是带着几分诙谐的,因此可以称为病态,却不好算作堕落。

  1929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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