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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我是过惯了安逸生活的人,这几年来,差不多我哪一天都有个快乐的家庭来慰安我。我谢你爱你自十年前以至今日……不过我此次决意去后,使他对于他这时自己对于哲学上的“武断”,更坚定了。不过他这时并没有想专研究哲学的思想,而思想,——奇异之思想的根荄,早就种植在他心中了。

  “你们不放我走,自然是爱护我的。可也要想想,设如我去年死在那里边,怎么样呢?而且自从我遭了那场事之后,除了几个平素极好的朋友,谁也不愿来找我,仿佛我真个曾有了不可洗刷的大罪恶,见面之后,能够玷污了他们似的。因此,学校我也不愿教了,再则若说作文士生活吧,本来我也还可以作得来,只是中国的出版界,这样的乱污,谁曾想读书?又有几个人想从文化中得到智识?我虽然多少知道一点学问上的事,这几年来除掉还能教中学生的英文外,其他的智识,既没有相当的机会去应用,而更无可研究的境遇。若说在家中,固然可以不缺吃的喝的,只是这样混下去,我也闷苦极了!……所以我是想着,暂时同那些工人,再到外国去,借此也可多得点新智识,再继续于闲暇时候,研究研究点学问。我想三几年后,准可回来,再则也或可免得仇人的对待……”

  他在这年冬天,忽然接得从他舅父那里来的一封信,说是在衡州住的他的八姨母死了!并且说那位与他相同的岁数的表弟,来信说得很为凄惨!他当时读过此信之后,也觉得有点伤感!因为他这位姨母,是同他母亲最好的。一生也只此一位与自己一样大的表弟,现在她竟然死去了,而且只有姨父,尚是那个少年的表弟的最亲慰的人,因此他也为之伤感!不过这封信来过几天之后,他也渐渐地忘了。却不知后来却又因此给他添上一重重大的感触!但这是以后的事,因以后他更相信痛苦与“爱”,是并行的,而且一个新理想与旧事实的冲突,为不可避免的呢。

  § 十

  一年之后——恰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十月的天气里,柏如觉得天气冷一些,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尚不十分和暖。这时距离他因入监狱得病的事,已一年多了,身体上自然好了,精神上常常因受了那种过分的冲激,时呈变动。他自去年转地养病回来之后,并教员的事务也辞掉,索性不出自己的门口,每天看着颖洁,及他的小孩子读书,并且他很嫌恶城市的喧扰,时时想着移到乡村里去安住,只是没有实行。他自从遭遇事变之后,除去了家中的人,与天根几个朋友之外,每当他在街道上走,便看见每个人,都带了一副杀害的面目,与不可测度的颜色,彼此相向着。所以这种恐怖的余留,使得他不愿意出去。他起初想借着这个时候译几部好的书出来,也可以消遣光阴,不过他坐不许久,便不耐烦去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而又看到那时中国出版界的恶滥,与不能对于有价值的书籍欢迎,所以也就终于没有作成。

  这天他穿了皮衣,正在书房内整理器具,忽然仆人由外面送过了一要去替华工作通译的原因,并非我故意离开母亲,离开你,离开我快乐能安慰我的家庭,而到危险与生疏,且是事事若隔膜的地方去。因为我的性情,虽说自从病后少有改变,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想没有志气与没有作为与不好工作的人。在我未经去年的事以前,也丝毫未曾替社会出过什么力量,人都羡慕我是留学归国的学生,其实我自己问心,便使我面上发热了!自从遭了不意的危险,在现在社会上的人情的冷暖,都从试验中得来,而且在这种纷扰的状况之下,我空抱了无穷的志愿,要从何处下手?

  切实说,中国几年后,将要有种不可思议的大变动。我想现在决不是能得社会上可以容留我们的,我所自己常常痛恨的,是自己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也在外国中陶冶过,怎么自己毫无点能力,可以说到改造的事业上去?你不必过于忧恐!……我是不能纯粹信虚浮的定命论的,但我也不怕吃辛苦,我相信留我在快乐的家庭里,此后的生活,终不过如此罢了。究竟有什么用处?这次我决心的要去,须知我也是受了环境造成的无形的迫力!我深知我自己,不能立刻将所有的环境改造过来,我想出去几年之后,或者再回来的时候,便可以更好的希望呢……家中母亲,也还康健,好在洁妹妹快毕业了,将来的前途,也很有可望!……”

  风声从窗下听去,吹得檐前的丛竹刷刷地响。天根走到外面看了一回,回来说:“这才是个轻雪凄风之夜呢!连个小小的星星,也看不见。”颖洁正在取了怀中的铅笔,在尖长的手指上乱画,听了天根的话,也没抬头,便接着道:

  这夜的天气,觉得冷了好多。绿存便喊个仆人进来,将铁炉生起,满室中骤然添了温度。柏如冷静与很坚定,而带有微见凄惶的面色,叉手坐着。绿存就将两手靠在他的坐椅的背上,眼中犹有泪痕。

  这事终于决定了,柏如便去找到了在本城教会的一个英国人的介绍,那个英国人,素来对于他很钦重的!正好自己也要回国去服兵役,这回听了柏如要到欧洲去作华工翻译的话,喜欢到十二分,并且说了一些为公理帮助,及有心于人道主义的恭维话,但柏如却付之一笑。

  柏如饮过一杯茶,将茶杯很着力的放在案上。他却立了起来对着天根说了一大段的话道:

  是十一月的中旬,一切事情都妥当了。那个英国人,早就通知他在这几天后,便同他一同到上海去趁船放洋。本来没有什么行装可预备,而且柏如是去过的人,所以别人也不为他旅行的行程担忧,只是这些日子里,绿存的面色,少见憔悴些。

  将近十点的时候,柏如先低了头走出来,后面绿存同颖洁,也随了出来。他们四个人,围在这个仿佛引人聚合的灯光下,却静默了约有十分钟的工夫。颖洁是个好言笑的女学生,她见他们都有点说不出的抑郁与愁烦,于是她便开始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绿存也面上微带出一点笑容来道:

  天根独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方形铺了花线毯的桌子一边,看着一盏精铜制成的煤油灯,用白罩子将散射的光线罩住。自己也感到一种非平常所有的感觉!想起方才绿存的样子,少不得这时呜咽地哭了起来!他想,眼泪实在是最奇怪的东西!要用它时,或者怎么样都作不出来,到了一种时候,却也禁止不住。人间的关系,实在是何等的奇妙与幻化呵!同情真是人间的锁链!他想到这里,不自知的也替柏如同绿存,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又想柏如有这样好的家庭,又有这样依恋而缠绵温柔的绿存,为什么偏要孤身跑到战场上,——辽远的战场上,去作华工的翻译呢了……本来天根以前对于这个问题,心中也以为柏如是应当的,是不得已的,是自己没有阻他去的理由的,但是在这一个凄冷的黄昏,他忽然有点自己不能相信了!一时的思想,似乎被什么弥漫了一般,再也分析不清。也不知以前确信的念头,这时湮沉到哪里去?只有方才的灯影下惨淡的画图,在眼中乱动。

  天根也觉得无从判断他们各人主张的是非了!他只以为柏如与绿存,都是因为各个人的地位与环境,所以有这种不同的见解。他以为这都是人类之最真诚的心的发露。所以他也更没得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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