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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大有与他的肩抬伙伴一齐用力,抬着棺材向上去,走完了沙路要踏着石缝走。陵虽然不很高,愈往上去愈难走,简直成了山路。有时抬夫须扶着松树干一步步地往上挪动。大有没理会脚底下怎样吃力,在陵头上却勾起他不少的回想。

  他记起十二三岁时,差不多天天在这陵上放牛,有时骑在牛背上看松树空里的落日。那精灵的宋大傻更是常常到陵头上闹玩;徐利那时还小,不容易爬上来;萧达子比自己大,已经能够背了大筐子上来拾草。二十多年的时间,已经把这村中的老少变成现在的情形。他低着头更记起那年在陵坡上听大傻的话,……在陵那边沟底中受冻的一夜,就是那个第二天见过徐利,也许……他迷乱地想着,脚下被一块尖石绊了一交,几乎跌倒。肩上的杠子向一边歪动,前面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人回过脸来道:

  “伙计,小心点!要大家都用力呀!……”

  大有恍然,如从睡梦里醒过来,只好把一切的悲感抛在心外,换了肩头与抬夫一齐用劲。他们向一边转的小路上走去。

  快要下葬了,天气变得更坏,雨像麻杆似的湿透了各人的单衣。虽然连同送葬的人都下手,也来不及即刻把棺木放到土圹里去。正在大家纷忙时候,从陵下面跑上一个老人,跑得气都喘不过来。到小松树旁边倚着树根蹲下去,大家喊着“魏胡子来的这么巧!……”

  大有想不到在这里会能遇到这位令人欢喜的“老江湖”。

  只有他的浓密的上胡由黑色变成苍白,并且连腮上也满生着这样的短刺,骤然一见,确是老了许多。脸上天然的滑稽趣味也减少了。他在雨丝中张着口说:

  “哎呀!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口开水,赶了三十里的路,到镇上才知道他老人家是检了今天的好日子!死了——这死是早晚的事,咱这老朋友,头一个月我来看他,没有几天的活力……我冒着雨跑,还好,棺还没下去……”

  他断续着说,两颗凄凉的老泪从连腮胡子上掉下来。

  “倒遇着这样的天气,真像老陈一辈子就是阴阴沉沉地混!……那不是奚老大,从外头跑回来送葬吗?”

  大有走近了一步。

  “也是遇的巧,我到家两天了。魏二爷,你还结实!想不到年岁差不多,陈庄长却熬不过你呀。”

  “唉!你怎么了,又回来?哦!……待会我告诉你,没有好事。我这两天心绪坏极了,连听说的,没件使人好过的事!老的应该死,还有年轻的哩?……哎!”

  这素来活泼的老人这时真像一个泪人了,尽着用布衣袖子揩眼泪,鼻涕,连脸上的雨点,把衣袖全湿透了。大有虽也陪他难过,却奇怪他哭得这么利害!从前只见过魏胡子惹人发笑的开口,谁也不容易看他皱皱眉头,哪里想到这老人在陈庄长的坟圹前这样难过。

  雨落成大点了,由松,柏,白杨叶子上流下来的水声像奏着凄清的音乐。送葬的人们来不及再说闲话,在潇潇飒飒的山雨声中一齐用力。大有也背起下棺的粗绳子,把那轻轻的黑色棺木,连起大家的手力,送埋在深黑的地底。盖坟顶的时候,阴云愈厚,陵上的杂树太多,映罩得四周渐渐有了黑影。于是凄戾的铜喇叭重复吹起。工作,工作,合力的工作,埋葬了这个过去的,老迈的,辛苦郁痛的老人尸骨。雨声中清冽的秋风从地下直往上卷,打着抖抖动摇的树叶,夹杂着众人的凄叹,把这个原是荒冷的陵顶点缀出不少生气。喇叭声还没止住,坟已盖好。在土堆旁焚化了一些纸锞,虽只有一团明暖的火焰,却能抵抗住风雨的压迫。

  那一突突地光明跳跃,映着每个人的幽凉面色,都现出葬埋工作后的慰安!大有歇一歇,退出这一片杂树丛,向阴阴的空中吐口气。往东看,在一瞬间,一个弧形的半明的彩虹浮现在暗云中间,雨脚在那方一道道地下垂着,像是彩虹边倒挂的匹练。淡褐色,黄色,微红的重环,若隐若现。他本无意看这样因天气而来的空中变化,可是这风雨声中黄昏时的东方虹影,却仿佛在凄凉的葬礼后,引起他心底的一线期望!

  然而他是不能解说的,他只觉得这是昏暗中难得的微光!

  他们在黑影模糊中走下陵来,大有才听见魏二颤抖着声音诉说昨天也是徐利的好日子!因为他到城里做买卖,眼看着许多有枪的人把他押到东沙场去,并且还贴了满街的白纸告示。就这样,魏二在一家小客店里喝了一夜的冷酒。

  大家在崎岖的石子路上打着冷颤,然而他们的心却似粘合成一个了!

  有风有雨的这一晚上谁都不会忘记。

  § 二十七

  大有自从故乡像逃囚似的再跑回T地,心里清凉凉地,像是把一切的牵挂全行割断了。自然,他的简单的心中蕴藏着深重的苦闷,而所有的破坏,所有的崩溃,……使他完全明白,在他从小时生长的一片土地上已起了重大变化,那里如今是一片凄惨,纷乱的战场。临走头一天,他到他爹的土堆前洒下几滴泪,又去村北的乱坟堆里找着了徐老师的坟看了一回,他的心上方觉得安贴。因为他知道,再一次到那个繁华复杂的地方中去,怕轻易难得有重回的一日!说不出为什么,有这个预先的断定。而依恋故乡的一种心理,可在那两个死去的老人坟前,渐渐淡了下去。他这次回来想不到是为那些老旧的人们送葬,凭吊,更没料到那活跳的年轻邻居给人家做了牺牲!

  他怀着这么一个沉重决断的心,重复到那大地方去营干他的生活。

  他曾把自己说不清的意念向杜家兄妹说过,杜烈听了并不惊奇,他像演说似的,在那个小屋的黄电灯底下也告诉出大有没曾听过的许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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