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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往海口去的逃荒人家许多没有余钱到客店住宿,村头上,野外,勉强混过去就算了。大有因为手里的路费还有赢余,还有萧达子一路,便到这个小村中的店里住下。

  黄花铺是沿着一片高山的小村落,因为往海边的道路一定经过这里,每当初春与十二月中,到海边以及从海那边回故乡的人特别多,所以小客店却有三四家。不过稍微有点钱的人坐火车的多,凡是来回走这条路的除去是离家极近的客人,便是图着省钱冒险坐舢板渡海去的。开客店的也是种山地的农民,并不专做这样买卖。

  大有一家人奔到店里已经是点上煤油灯的时候。用店中公共住客的大火炕作为卧处;幸而还有一层窝铺——是用高粱秸打成吊在火炕上面,紧靠着屋梁,当中只能容人卧下——大有的妻与聂子便从木梯爬上去。大有与萧达子同两个孤身旅客占住了没有席子的下炕。虽然是为客人开的店房,除掉面饼,大葱,萝卜咸菜,并没有什么蔬菜。这边的土地很坏,青菜很难生长,至于肉类不是遇到近处有定日的市集便买不到。大有一定要给萧达子酬劳,因为明天就得分手。找店主人出去跑了几家买到十个鸡子,用花生油煎炒作为酒菜。好在有自己带的白酒,这样,他们便吃过一顿丰美的晚餐。

  因为同在一个屋子的关系,大有也将白酒分与两个客人与店主喝。他们虽然不吃他的鸡子,可是都很欢喜。

  大有自从在家中把剩余的二亩地全数典出,他对还债外下余的钱项,没有从前想保存着的那样心思了。横竖留不下多少,到那里去吃几天,现拿来糊住口,所以这晚上他格外慷慨。虽是花了三角钱买来的鸡子,他也一顿吃下去,图个酒醉饭饱。

  反是萧达子觉得不对劲,在家中谁也不肯这么吃家常饭。他一边抚着胸口喝酒,却嗫嚅着说:

  “太贵了!太贵了!三角,差不多要两吊多钱,……吃一顿,你何苦呢?”

  店主人是个有经验的中年人,他点点头道:“就在这里一个样,谁那么傻——实在也吃不起!三角钱!这近处的鸡子比海那边还贵。”

  “这不怪?”萧达子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怪什么?年中由各处贩卖多少去?你没听说那里有洋工场,专把鸡子打破,鲜黄装成箱运往外洋。还有那个地方消多少?我去过,谁能够算计出一天吃的数?……鸡子还值得少,就是鸡,一天得宰他上千只……也好,这几年乡下有这一笔入款——卖鸡子,所以贵嘛。从前几十个钱一把蛋,还当什么,如今,好!养鸡的人家都不肯吃。”

  “唉!不止鸡子,牛也是一个样。”一位穿着青布短衣,青裤子,戴圆呢灰帽的年轻人道,“每一年多少只牛?一火车一火车地载了去。那里有屠牛场,简直天天杀个百来只不奇怪,乡间的牛贵得很,就是被他们买去的缘故。”

  “那也好,虽然耽误事,卖钱多呀!”在炕下小矮凳上坐的一个乡下布贩子说。

  “不,不,这么说不对!贪图一时的现钱,等着用牛,卖了钱也花个净,到耕地哩?再买牛,少了钱还能行?这和乡间鸡子比海那边还贵是一个道理。”店主人的话似乎很聪明。

  “对呀,说来说去,还是当中间的人发财。”模样似是工人的那一位的答复。

  大有听他们谈话,知道这个工人与店主都是到过海那边的,不像自己与萧达子的迂拙,不懂得码头地方的情形。他呷下一口冷酒,突然问那个工人道:

  “你二哥往那边去做工?——什么地方?”

  “火柴工厂,我才去第二年,见钱有限。”

  “啊,火柴工厂里面也有外国鬼子?”

  “不,那是一家中国人办的,比起东洋人的差得多。”

  “知道有个杜烈?他是在东洋人开的弄棉花的工厂里做工……”

  “杜烈?……什么名字的工厂?”

  “××?……是啊,真难记。我为他写信来告诉这个名字,记了少半天。”

  “好大的工厂,是那里的第一号的绵纱厂。不过,杜烈——杜烈啊?这人名怪生,工人太多了,一个厂里几千个,不认得。你的亲戚么?”

  “邻居啊,我觉得在一个地方,就能认得……有几千个?一天工钱要上万地花岂不是?”大有真觉得惊奇。

  “上万地花,对呀!就是那片房子盖起来也得近二百万——二百万块呀。”

  “二百万块洋钱!”这个莫名其妙的数目,大有简直无从计算。究竟得算多少?平常以为千以外的数目就轻易不会有,万,还是百万,从哪里来的这些洋钱?就是县衙门里的收钱也听不到百万的数。

  萧达子一碗酒举到唇边,又放下来,吐了吐舌尖。

  “房子净得二百万,人工每天上万块地支,他们干什么做这么大的事业?”

  那个工人连店主人,布贩子都一齐笑了。

  “什么呀?有大钱才能转大利!你想人家只图个一百八十?”

  布贩子为表示他的行贩知识,夷然地对萧达子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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