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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谁骗你?当打发叫花子的办法,他还觉得是老爷的人情!是一个村里的邻居!……”

  “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把手。在想象中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把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

  “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两下里怎么也不对劲。可我还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仍然是笑脸说话……”

  “他还能够给你掉差?”徐利问。

  “怎么?你以为他办不到?岂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么法子他都可以使。——如果不干,不吃这份饭,马上离开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里混,你说要同他翻脸?……”

  “这么说来,还得吃亏?”大有点点头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么心劲都有,吃他的暗亏真容易!”

  大傻在城里当差一年,居然变得十分深沉了,不是从前毛包子的脾气。生活的锻炼,与多方面的接触,他虽然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气的心肠,却不是一任情感冲动,随便说话的乡下人。因为他吃过一些苦头,受过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把他历练成一个心思长,会办事的能手。与徐利,大有比,大不一样。他这时淡淡地答复了大有的疑问,接着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灯芯。

  “净谈人家有什么意思。横竖是一条冰,一块热炭,弄来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个地处,谁分出什么高下?现在我想开了,老是在城里吃饷也没有出息,好在我是独人,说不定早晚有机会向外跑,干吧!……”

  徐利脸上微微显出惊异的颜色。

  “还往外跑?能够上哪里去?”

  “说不准——怎么还混不出饭吃!多少知道一点现在的事,再不想当笨虫一辈子,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也认得了许多字。”

  “啊!记起来了,大傻哥准是拜了祝先生作老师。”

  大傻望着一动一动的灯光笑道:

  “猜的真对。小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记得,在队里没事的时候,就当学生。你别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还年轻,说话倒合得来。他没有那些学生的架子,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不管他不是本处人,够朋友!——我就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事。”

  “什么事那么多?”徐利问。

  “说来你得像听天书一样,急切明白不了……”大傻显见得不愿意多谈。徐利对于他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气也不满意,他心里想:“真不差,你现在不同咱们站在一个地处了!架子自然会摆,咱还是回家向地里讨饭吃,谁巴结你这份队长!”

  他赌气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短竹子烟管吸着自己园地里种的烟,不说话。大傻知道他的话不能使这位年轻的邻居满意,却又没有方法解释。不过一个年头,自己知道的事与祝先生传授给的好多新事,怎么敢同这冒失小伙提起。从省城里下的命令多严厉,看那样书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便自己领祝的教,还在没人听的时候。那些讲主义的话与他说,不是吃木渣?并不是一天两日讲得清的,所以自己说话的吐吞也没法子请他原谅。

  大傻沉着地想这些事,大有却是一无所觉。他仍然是抱着简单,苦闷的心事,牵记着家中情形,没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中另有一份见解。这些全是大有梦外的事,他一时理会不来。

  夜已深了,这两个乡间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还要讲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末后他只说了两句: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

  “看着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气,再也不说什么。

  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宋队长带着马巡走大道往城中交差,大有这群像是躲猫的老鼠,把车子全存在庙里,谢了和尚的招待,分路从别道上回各人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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