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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即便来也没法,横竖这么下去是没有好日子过。咱们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干死,不想个法子——这只好求求神力了。”陈庄长究竟还认识得一些字,对于这完全信赖神灵法力的念头本来就认为是另一回事,然而他既有身家,又有庄长的职责,在无可如何中,按照古传的方法来一回“神道”,这也是多少读书人办过的事,不是由他开端。经过这番虔诚的仪式之后,他至少尚能减却良心上的谴责,也许“神而明之”就有效力?除此,他与他的邻居们能够干什么呢?所以他用“只好”两个字表示在无办法中唯一的尽力。

  王首事将长水烟筒向供桌上一搁道:“管他的!咱弄到现在怎么还不是一个样,果然该死的向这边找事,拚一下,省得年轻的闲得没事干!今天咱预备的不差,什么,合起来怕不到二百人……”

  “不见得吧?”陈庄长对于人数颇有疑问。

  “多少一样揍,老陈,不要灭了自己的威风。”王首事的脾气很急暴,虽然上了年纪,还有当年练武工夫时的劲头。

  他们各自整理着种种东西,还有王首事带来几个有武器的农民一齐下手,没到八点,一应的陈设供品以及洒扫屋子等等都已停当,从各村来祈雨的人众也陆续到了。

  照例是先行铺坛,念经,这时独有骄傲的道士在神像前挺身立着指挥一切。龙王的长髯与细白灰涂成的神面,被神龛上变成黑色的黄绸帘遮住,看不清他的真像。殿内的武士与文官的侍立像,虽然颜色也剥落了不少,而姿势的威武与优雅似乎还在保持住他们的尊严。红木案前的方砖地与石阶下的鹅卵石地上,直跪着七八行的祈求者。一条彩纸糊成的瘦龙放在东廊下面,一大盆清水在龙的旁边。院子中的香炉从四个小砖窗口放散出很浓厚的香烟。

  不出大有的预料,跪在地上的人就有过半数的老人,三分之一的中年人,三十岁以下的却没有一个。他们被热太阳直晒着,黧黑与黄瘦的脸上谁都是有不少的折纹,汗滴沿着衣领流下来,湿透了他们的汗臭与脏污的衫裤。他们在这一时中像有白热以上的信心,对于冥冥中伟大的力量——能以毁灭与颠倒一切的神灵,只将整个的心意与生活的称量全交与“他”!

  这一群祈求者中间却没有奚大有,也没有王首事带来的那几个武装农民。原来大有被陈庄长分派出去,带领了本村与别村子来的联庄会在庙的四周布防。因为他有一杆步枪,便不用在偶像前面跪倒,而成了“绿林”中的英雄。

  近几年来乡村的联庄会完全是一种无定规的民众的武力组织。虽然有规则,有赏罚,然而所有的会员全是农家的子弟,有了事情丢下锄头,拾起枪杆,就拚着性命向抢掠劫夺他们生活的作战;没有事,仍然还在田地中努力作业。他们为了自己的一切,为了防守他们的食粮与家庭,以及青年农民好冒险的习性,所以联庄会的势力也一天比一天膨胀。等到他们的有形的敌人有时渐渐消散下去,他们这种因抵抗而有的组织也就松懈了。因为原来只是一种简单的集合,并没有更深的意识,所以他们的兴衰是与那些掠夺者的兴衰成比例的。

  陈家村左近都是少数人家的小乡村,镇上虽然有常川驻的军队,器械服装都整齐的民团,却不大理会这些农村中的事。有时那些新武装者下乡来,还时时要显露他们的招牌给小村庄的人看,因此,便分成两截。

  这一天他们因为保护这些信心的祈求者,事前便由各小村首事的周到地布置,调派年轻的农民,在八点左右已经到了一百五十多个。他们因为没有大集镇的富有,所以武器不很完备。不到人数十分之一的步枪,还是由各种式样凑合来的,类如日本枪的三八式,汉阳造与俄国旧造的九连灯枪(这是乡间的名字),下余的便是些扣鉋的火枪与大刀,红缨长枪,但钢铁的明亮都在各个武士头上闪耀着。骤然看来如同赛会的这一群防护者,散布在红墙青松的左近,具有一种古代争战的形象。各村的首事虽是花白胡子的老人,也有的自带小小的手枪,挂在衣襟旁边。这都是他们出卖了土地忍痛买来的武器,虽没曾常常希望用它,然而有这个弯把的黑亮的小怪物在身上,也像在瘟疫流行时贴上硃砂花符似的,以为可以战胜一切的邪祟。近几年来这已成为很平常的现象。乡间的人民对于步枪的机构和兵士一样熟练,而胆大的企图也使他们对于生命看轻的多,比起从前的时代,显见得是异样了。

  形成一个相反的对比:古老的剥落的红墙里面有些在土偶面前祈求他们的梦想,迷漫的纸烟中多少人团成一个信心,虽然在鹅卵石上将膝盖跪肿,他们仍然还是希望龙王的法力能给予一点生活上的灌溉;而古旧建筑物的外面,松荫之下却活跃着这一百五十多个少年农民的“野”心,健壮的身体,充足的力量,尖利的武器,田野中火热的自由空气,他们也正自团成一个信心,预备着用争战的方法对待与他们作对的敌人!两个世界却全是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生活的保障;也可说是为生活的竞存,神力与武力两者合成一种强固的力量,他们便在炙热的阳光下沉默而勇敢地等待着。

  大有加入这样的武装集会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除却一年中一二次的练习打靶之外,他没有放射步枪子弹的机会。乡间对于子弹的珍贵比什么都要紧,他们从各地方或者从兵士们手里,以高昂的价值买来的子弹,放掉一个便是防守上的一种损失,也便是他们的生活上少一份保护。所以火枪可以随意扣放,而新式的武器子弹却要严密使用。大有从站岗人身上取过来的子弹带,他曾数过一次,不多,那只有五十颗,在灰布九龙带中看不出怎么高凸。他统率了一小部分的本村农民,惟有他是抗着这一杆仅有的步枪,他自然感到自己力量的充足,也像是有统率那些同伴们的资格。他没曾对准敌人放射过一回枪,可也不害怕,的确,他没想到真会有敌人的攻击。他以为这不过是预备着争斗罢了,不会有事实的发生。

  他这一队武士正被指定在西南方面的斜坡上面,密簇簇的青松到这里已是很稀疏了。坡上有片土堆,相传是古时的大冢,除去几丛马兰草外一点坟墓的样子也没有。再向上去是一个矮小的土地庙,比起乡间极小的茅屋来还小得多,塌落了碎砖的垣墙里探出两棵如伞的马尾松。从树干上看去,可知这难生植物对光阴的熬炼。大有这一队十几个穿了蓝白布小衫的青年,就在这斜坡上形成一个散兵线。大有坐在土地庙前已卧倒的石碑上面,他的大眼睛老是向着去村子西南方的高阜上望着。别的伙伴在坡下的,在庙内的墙缺处的,还有四五个肩着火枪在稀疏的松树下来往走步。他们占的地势较高,可以俯看龙王庙里面跪在院子中的人头,尤其是那个尖圆顶的香炉更看得清楚。风向很准,一阵阵的浓烟常是向着北正殿那方吹去。道士的法器声听得分外响亮。庙前后防守的同伴,都隐约地可以看到。惟有南门外松林中的武士遮蔽得很严,只有几支明晃晃的红缨枪尖从那些松针后闪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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