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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好,魏大爷,我看你不必替人家做短工了……”

  “干么去?”他又忙着吸了一口烟。

  “耍贫嘴,说大鼓书去,准保你到处编得出词来。”

  “小伙子,说你不懂还不服气,魏大爷干的玩艺儿就是多。在关东没说大鼓书,可曾打过鱼鼓。”

  “打鱼鼓,哄乡下孩子?你会唱什么?”

  “还用得按句学,‘十杯酒’,‘四季相思’,‘张生跳墙’,‘武松大闹十字坡’,你不信,完了工在月明地里,我来上一套——可得说明,大有没有二两酒我还是不唱。”他一边随着牛蹄往前挪动脚步,一边回过头来向后说。

  “好!大有哥,你就说句现成话,咱晚上听听魏大爷这一套老玩艺。”

  正在想心事的大有虽然在犁把后面尽着看看那些松动的土块,他的寻思却另有所在,关于这两个短工的问答他并没着意去听。及至小伙子喊他“大有哥”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喂,魏大爷说晚上喝酒唱一套鱼鼓,酒一定有吧,大有哥?”

  “啊啊!咱家哪回请人来帮工没有酒?”大有直率地答复。

  “有酒,一定要卖卖老。唉!说起来你们谁都不懂,在关东下乡打鱼鼓讨饭,哼!说吧,比起在这里卖力气好得多!到一乡吃一乡,到一家吃一家,虽不一定每天喝关东高粱酒,又甜又香的高粱米饭总可以管你个饱。睡的暖和,谈的起劲,又不怕胡子不怕官。我过了一年多的那样营生,真写意,谁的气也不受,不强于回到家乡来还得卖力气。”

  “说呀,为什么还回来?”

  “又是孩子话。那个时候跑出去谁不想着去挖包人参,卖点银子好回来买地发家,谁还打算死葬在外头?哪能像现在的小伙子跑出去便忘了家乡,……我就是想到关东去发财还乡的……”魏二重重地用短皮鞭敲了那努力工作的牝牛的脊骨一下,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挖人参的换了银子,真的还要划开小腿肚填在里头带回家来?”小伙子问他小时候听到的传说是否真实。

  “哈哈!那得有几条小腿才够划的。关东的银子容易挣,却是难得带回家来。那是什么时候,火车没那么便利,一到深山里去,几十天走不出树林子,碰不到住家的人家。红胡子真凶,专门同挖参的行家作对。——可也另有说法,只要上税给他们,包你无事……我到过韩边外,远哩远哩,那一带有个大王是中国人,他手下却也有高丽人,蒙古人。他占的好大片,好大片的地方。他手下有几千伙计,咱们这边的人并不少,枪打得真精……刚才不是说路难走,做几年活剩回点钱来费事咧,却实在用不到划开腿肚子……哈哈!”

  “你老人家既然去挖参,还用得到打鱼鼓讨饭?”

  “那是我到关外头两年的事了。讨过半年饭——其实并不像讨饭,叫老爷太太那边是应不着的。只要是有人家种地的地方,饭食可以尽你吃,汤尽你喝。没有地方住宿,火热的大炕上也可有安身之处。人家不是到处都白楞眼瞧不起人,装做小财主的架子。——总说一句:关外是地多人少,几十里的树林子,几百里的荒田,不像咱这边一亩地值百八十块,几棵树还值钱……

  “可是现在大约也不能与从前比了。你瞧这四五年从这里去的人顶多少?每年开春大道上小车接小车地整天不断往关外逃荒,却也怪,怎么走还不见少,不过关外可见多了。”

  “这么说,现在的关东的鱼鼓打不得了。”

  “自然不比从前容易。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多大地方?谁也计算不出有多少地亩。只要到荒凉所在,哼!准保你有饭吃。雇工夫比镇上的市价还要大——我回来差不多三十年了,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咱这里简直是终天受罪,佃人家地的受不了,有亩二八分的也没法过!钱越紧,地越贱,粮粒收成得越少。又是兵,土匪,还要办联庄会,干什么?天知道!没有别的,得终天终夜里预备着‘打’,不是你死是我活。我在关外多少年,并没用拿一回枪杆。哈!现在什么年纪,明明家里没有东西也得在数,出夫,扛火枪,过的什么日子?前几年是有钱的人怕土匪,现在轮到庄农人家也得留神。上年,你不记得耕地都不敢到泊下去,牛要硬牵,人要硬拉,不管值得起三十块,二十块,也要干一回。是啊,土匪越来越没出息,可是地方上日见的穷……早知道过这样鬼日子,还是我在关外打鱼鼓好得多。”

  魏二这时把烟管也从厚黑的嘴唇中间取下来,插在腰带上。他想起过去的自由生活,再与现在乡间的苦难印证,稀疏的小黑胡子都有点抖动。这时老是在后面跟着犁子走的大有,突然接着魏二的话道:

  “魏大爷,你那句话都对!日子真不能过,说不上半空里会落下石块来打破头。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已经不是从前了,然而卖地还债今春是头一回。我爹说别家卖地总是自己不会过日子,譬如他老人家,谁不说是灰里想捏出火来的能手?现今却把北泊下的二亩半卖了。前天才由中人言明,说是明儿成交写契,你猜多少价钱?”

  “多少?……”魏二忘其所以地立住了脚步。

  “多少?好算,歹算,合了三十五块钱一亩。”大有的眼往前直看,仿佛要从虚空的前面把那片地亩收回来。

  “哈!再便宜没有了。年光虽不好,也得合五十块才是正数。”魏二这时方记起应该追着牲畜往前去,然而已经是几乎与大有并肩而行了。

  “有什么法子!”这个壮健的农人叹了口郁气,“左近村庄简直没人要得起,指地取钱,更没有这回事。找人四处卖,已有两个月了,不是照规矩过了清明节便不能置地?我爹又十二分小心,怕以后更办不了。只能让人卖到镇上去——人家还说原不乐意要,再三地自己落价,后来人家便说看面子才要!……”

  “到底是镇上哪一家?”

  “中人不说,到写契时给个名字填上就行。如今什么事值得这么鬼祟,魏大爷,人家的心眼真多……”

  “所以啦,庄稼人只是‘老实虫孽’,他教你自己上钩,跳圈,死也死不明白,你不能说看不的?我魏二可比你灵便,我准知道这份地是谁要的,别人不够疑,也不会玩这套把戏……”

  “是谁?你说出来。”小伙子走的也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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