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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

  “现在应分好些了,全是鬼子药,也就是东洋药。还痛吗?到明天你带回这一小瓶去。”杜烈在满是烟呛的里间炕上对躺着的奚大有问。

  “好得多。原不怎么痛,咱的皮肉不值钱,揍几下觉不出大不得了……我说,杜大哥,我到现在就是肚子里别住一股闷气!”

  大有药敷过了,也吃过一顿精美的大饼,葱根炒肉的晚饭,酒喝得不少,盛二斤的粗扁瓶中的酒去了一半。也幸而得了这强烈的酒力的兴奋,他高兴说话了。肉体上的苦痛渐渐忘却,现时不觉怎样,只是一股愤气借着酒力又涌上来,对于那胆小忧苦的爹与勤劳的妻,小孩子,现在他都记不起来,他只念念着那几个巨大狞黑的面孔,与吴练长的瘪瘦的腮颊,还有拿着皮鞭的粗手。似是没有方法能把塞进胸腔中去的闷气发泄出来;他没想到怎样发泄,不过却感到抑迫得不安。

  杜烈这时脱了鞋子,蹲在一段狗皮褥上,慢腾腾地吸着“爱国”牌的香烟。屋子里还没点灯,借着窗上的油纸还约略地看得见一些东西的轮廓。他的广额上乱发如狮子鬃毛似的披散着,大嘴嘴边的斜纹,因为深思,所以更向腮帮插去,显得更深更宽。他的大而有点威力的眼睛,在暗中努力向对方看去,像是要从这黑暗中寻求到他所要的东西。他不急着答覆大有的话,将香烟上的余烬向炕前弹了一下。

  “嗳!看爹的意思是十分不高兴,我却说不出来。自然这乱子是我闯的,论理一人干一人当,……现在连他也牵累到那个样儿,谁没有良心,咱这做小的不难过?……”大有从闷气的抑压感到忏悔般的凄凉,像是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句话。

  “别扯天拉地地想了,大有哥,你真是老实人,人愈老实愈容易吃亏,……还不是家常饭!我终年在外替人家弄机器,打吗,冤吗,何曾没受过,话要这般说,外人的气不好吃,自家的气更令人受不住……不过你东想西想,……干什么?我先问你——”

  “什么?”大有也抚着屁股强坐起来。

  “头一件你还得种地不?……”

  “唉!靠天吃饭,咱们不种地去喝风?”

  “对!还有第二件,能去当兵?”杜烈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

  “当兵?还能种地?那不是咱干的事。”

  “一要种地,二不当兵,我的哥,你尽想着出闷气,难道你也能去入伙,去拿自来得?”

  “你说是当土匪,别吓人了!怎么啦,越说越不对题了。”大有起初还郑重地听,末后这一问他简直觉得老杜有点跟自己开玩笑。

  “不忙,还没找到题目呢。头两样不能不干,不能去干!第三样,不敢下水,你再想想,还是小心躲避人家的耳刮子,皮鞋尖,鞭子是正经!咳声叹气当得玩艺吗?早哩,兵大爷几下打,日后还不是小事,你还用大惊小怪?仿佛被人强奸了的新媳妇,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憋坏了肚子,连孩子也生不成一个,那才怪!……”

  大有在暗影中也笑了:“老杜在外面净混出嘴头子来,玩贫嘴却是好手。话倒是真个,……咱什么没的干,还得攥犁耙,扛锄头,生气情知是白搭!”

  “不是那么说,反过来说,谁吃得住人家的欺负?你还不知道,老杜年小的时候终年同人家开仗,全是为了不肯吃亏。这些年来——你道是在外边就容易一帆风顺?——咳!什么亏什么寒伧没受过?连鬼子的火腿,枪托子都尝过滋味!大有哥,人是好混的?吃碗饭好容易!一个不顺眼,一个同你开开玩笑,吃不了兜着走!人心不一定全是肉做的!……说不了,不到时候你还是忍耐点性子。如今在乡里更不好过,我偶然回来看看,回去后足有几十天的不痛快!哪一样儿叫人称心?钱花多了,地荒多了,苦头吃得更大。终天终夜地与土匪作对,受有钱有地的摆弄,一个来不及便是烧,杀,打,整个村子的洗劫。大家出钱养兵,白搭,真是白搭!更添上吃人的老虎了!……我仍然还是回来,老娘眼也花了,上牙差不多全落了,一个劲地催我娶房媳妇,我说非等着妹妹出嫁后不行,尽着老人去嘟嚷,我不应口。好在我手头拿的钱还够对付,新近请了一位大娘在家里做活,下年我打算把妹妹带出去。”

  “唉!你还把大妹妹带出去干么?”大有颇引为惊异了。

  “你不懂。现今女人在外边一样做活,工厂里女工一天多似一天,不过咱这边去的人少些……不止做工,我还想叫她学着识字,入补习夜校。”

  后面这四个字在大有的理解中不很清晰。

  “就是晚上开的学堂。那些姑娘媳妇白天做工晚上还可以去认字,日后不认得字简直不好办,不比以前怎么都可以混日子……”

  “那么,你不怕她学坏?外面的坏人更多。”大有直率地追问。

  “那可不敢说。从那一面看,也许格外学好。你说女孩子在乡下有什么干的,一切都变了,用不到纺棉花,养蚕养不起,绣花,现在镇上也没多少人家定做,还不像你家可以帮着种地,看边。我家里一共一亩下泊地,我不在家早把粮粒典给人家,每年分一点。她干什么?还不如跟着出去开开眼。”

  对于大有,这个提议是过于新奇了。他几乎不能判别其中的是非。外边,外边,他永远不明白大家所说的外边是什么景象。不错,这些年来向外边跑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下关东,上欧洲做工,闯T岛,有的一去便没了消息,有的过个十年八年忽然怪模怪样的回来了,回来又重行出去。往近处的外边也有一两年回家一次的,可是他向来觉得与那些“不安本分”的人谈不到一处。陈庄长不是也看不起那些小伙子?所以自己不常听见有人说外边是什么世界,也不知他们去干什么活。有人说也是种地,辟菜园子;有的却说是耍手艺,他根本上与手艺的世界隔得太远。春天撒种,秋天收获,大热天光了膀背在高粱地里锄土块,杂草,这是庄稼人的本分,与手艺不同。他意识中总觉得凡是手艺人就不大规矩,穿得要整齐,说话也漂亮,用不到老大的力气却会拿到钱,这与他家传的事业不是一行。例如编席子,编蒲鞋,这类手工他从没想到也是手艺,何况并不是他家的正业。所以他这时对于老杜说的外边仍然没有一个概念。他总想即使任管如何拿钱,那不是本分,他并不欣羡,反而觉得老杜要连他的小妹妹带去,不免有些荒唐。

  他沉在茫昧的寻思里,杜烈早已到外间去把有玻璃罩的洋油灯点着,拿到里间的土窗台上。异常明丽的光映着两扇木门上的五色纸,上面文武财神的印象十分威武。外间灶上的余火这时捅到炕洞里,屋子中充满了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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