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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因为高吊在西方絮云空里的白月还映出明净光华,与大野中渐渐现影的晨光交射成一团濛濛,又像是轻荡着白纱帐幔的影象。前面那只大黑骡子拖着两条靷绳在地面一上一下,并成两条相距才二三寸的淡影。她们三个坐身堆在车骨的两旁,加上包袱被褥,堆得像座小山,这样把前后车夫的头部影子遮过,只看见他们伸长的胫骨向左歪歪,又向右边正正;肩头一拱一耸的突突用力。笑倩无意里从地上瞧见这样劳动的侧影,她坐在车上略感不安!前时,坐汽车,马车,坦然大方,向来没有丝毫从自身中发出的歉意,在月光下的二人车上她才感到人间劳力的伟大,与自己真是弱者的惭愧。

  于是二桂子与推后把的小伙子又一阵的哈哈,不约而同全称赞钱大娘的口才。他们盼望着最好今天能够碰到那个老道,看看他还认得当年强替人家烧黄表纸引出争吵的这位年轻小媳妇不?

  二桂子推着她们一气走了快近十里的大道,周身汗出,幸有一阵初晨清风略觉爽快。便用惯习方法将绳绊向肩旁稍稍退下,低着额部擦在浅蓝大披布上,藉上膊的突出硬筋揩揩汗滴,一面口喷热气,证实钱大娘的引证:

  一切事全照她的铺排,好在高大先生的近邻不少力壮能推车的男子,招呼一声,备好头口(牲口)的草料,便在斜月影中启程往永宁城去。

  “钱大娘,听我娘也说过,可没有连母鸡也叫的怪事。”车夫对她的传说加以纠正。

  “那火道士,眼睛不生在正当地方,胆子忒大……我把几刀黄表掂在手里,他就强献勤夺过去,替我往大火炉里丢。用得着他这份好意!我什么性子,立时三刻同他吵起。”

  “赶早!亏得一夜没合眼,听听这是头一遍鸡叫,二三遍天大明,咱也赶出二十里了。不是你二哥,一个时辰走二十里?……”

  “真吗?这倒满透着新鲜。”连不多说话的高大先生的儿媳也看出钱大娘是在卖弄她年轻时的风趣。

  “想想,这种从小根子不正的火道士,还会起《易经》大卦?言出必应成了活神仙?飞毛腿与他另有交情,反正是窝主窝盗,替他扬什么臭名。二桂子,你爹真是个直肠驴!三杯高粱下肚,就会听那东西的闲话……赶山会的赌鬼,歪鼻子老道,这些坏种,都是双手不拿犁锄,专会骗乡下人的,自然一出二准,别的不讲,你先斗不过他们那张臭口!”

  “怪事!钱大娘,你老人家有名的正直,——正派的老太太呀,怎么连卧牛岭的老道也有交道?”

  “怪不得!从今年春天我就听见鸡叫!——有好几次,我还当是公鸡争窠,用竹竿捣了两回,可是第三回又叫了。那是刚吃过晚饭,你想可恶不可恶,那有好好的公鸡晚上叫的!——主兵灾!老人的古语,我掂怙着哪儿来的兵灾?当时,与大先生说过,大先生只是摇头,好坏不下断语。我就没向你说,怕你担忧!你不信问她,不说瞎话。”

  “怎么?鸡夜晚叫主兵灾?我可曾没听人说过。”笑倩反问的话率直里现出惊奇。

  “对呀!同治皇爷,——到同治,啊!……啊!几年来?又记不清了,管它不是五年是六年,也许早个把年头,大家才能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就在那场大乱子头一年,咳!鸡叫的才怪啦!那个庄子里不叫,一到晚上,早把鸡窠堵严,恨不得个个人塞起耳朵,中么用?就像这清早一样,一个跟着一个的乱‘勾勾’,后来,大家不养公鸡,渐渐连母鸡晚上也会叫了!……”

  “好小子!你才离娘怀几天也敢俏皮我?”钱大娘抽出坐下的蒲扇向那没法招架的小伙子赤铜色肩膊上扑打两下。

  “大姑娘你怎么啦?怪到你的命运不济?难道你会把李白七,李红七老鼠兔子的强盗带过来。不说咱这一带的福地有点靠不住。从长毛闹起,快五十年都是顶顶太平的日子,比起别个县分已经高出几层;就是这回,无论怎么,我想不会像长毛似的冲来冲去混过多少年头吧?咱说实话,为你,为你嫂子,到永宁城玩上一个月,算什么?不信,你问问二桂子,他们过惯了太平日子,更没经过老事,管它,强盗队伍蹿过来,大家躲躲,这儿没有城门,没有土围子,还怕他占住不走?”

  “哎呀!——真是我的大姑娘呀!你从小时候住在大城里,高楼大院,穿纱着缎,怕是连公鸡也不养,早上睡到日高三丈……你别怪老婆子口直,天发亮时,就是现在这时候,你怎么听得到鸡打鸣!又谁会有功夫与你说古。没听人讲过,一点不怪;再一说,乡下人养鸡是为的打鸣,抱蛋,实在用钱才卖两只。城里人才有福气吃它呢!像我们夹糠咽菜,也怪,轻易想不到鸡肉的滋味。天生苦命,论身子骨,啊!大姑娘,你瞧,大人孩子哪个不比城里的有劲?……啊,又扯出去了,只说鸡忘了打夜鸣!有个见证,比我大一二十岁的老人谁都知道:那一阵子正是长毛造反的大乱,咱这带连着永宁城,不记得曾被那些口口声声‘宰了!小舅子的!’马队作践过几个来回。到后来,有位潘大人也带着马兵在永宁扎下大营,又靠大运河修起土墙,多远呀!才平定了,算来快有十多年的乱年头。就是,——我想想,光绪皇帝以前的皇帝是谁来……”

  “可也!才三十八!你娘养你下生她不过二十岁吧,就是活着还不和我差不多?长毛乱,她也是几岁孩子,自己记不得,一样听大人说;难道活的话不作证,死人话反能作准?——母鸡叫来这算怪事?你这小子,才是看见骆驼夸马背高。我说,连母鸡晚上打鸣,有一回学堂的先生还特为把这件故事记在书上,流传后代,偏你说没有?——有没有不管,可是现在又轮到了,那些日子晚上鸡叫,你的耳朵曾下过劲没有?”

  “他爷爷(指其儿女对他父亲的称谓)昨儿傍晚同薛铜匠、飞毛腿,在台子下一堆喝酒,回来快天黑了,醉醺醺的,与我说:不用怕!这回就算李七子的人马从咱这方掠过,一天的抢劫,最多;也许连进庄不进,后头有几千陆军步步紧追,哪有工夫耽搁下去。飞毛腿还听卧牛岭老道算过《易经》大卦,说这是大劫前头的小劫,早呢,大劫要逢金牛推磨,现在准保,——是流年不济,没大不了的。钱大娘,卧牛岭老道的神卦灵不灵?我爹与飞毛腿象都把他当做活神仙。今天恰好从他的庙下经过,碰得到,咱也当面问问,试一试那宝摊头的话可靠不可靠。”

  “什么老道,什么神卦,那老不死的东西,从年青时就是个歪鼻子的东西!我才知道他呢!”

  “交道?真有的,你听着,回去问问你娘。四月初八,一次;重阳节又一次,哪节庙会,左近村庄哪个女人不去烧香?这话倒数上三十年。那时,卧牛岭当家的正是管烧香纸大砖炉子的火道士呢,谁不认得他,寡腮,尖突嘴,两只斜眼,看见打扮新鲜的女人就有点发楞。说你们不信,我有一回就同他吵过嘴。”

  “三十八。”

  至阳光升上树梢,他们早已走上卧牛岭的尾巴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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