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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不,这时候我也不过刚刚睡醒呀,怎会到园里来?可巧七月十五日,这儿年年有的盂兰会,今年,左近庄子上的首事因为咱这带雨水足,又没冲坏庄稼,地方上一季没过兵,大众都愿意凑钱唱一台神戏……大晌午,遮着蒲扇来了四五位找我商量,方才吃过绿豆汤散了。我也不再睡午觉,想给鸟洗个澡,却看见你爬在杆栏上睡着了……看你这横肱睡法,我倒记起当年读书的习惯,睡中觉,一例是这样老法子,往往醒后唾液口沫一大堆,把书本子沾透……”

  “不过!……”老人的口气从紧张落下来,仿佛已失去描摹的气力。“不过,咱不管戏的好歹,只要有锣,鼓,生,旦就行,唱得好谁又懂得。这不是在大地方,有闲人闲工夫请人教戏,学票,庄稼人要看的,不在乎听。不过,我想的另一回事……”

  “……是收成得差色,不就是大家不肯花费?”

  “对,都有一份。”老人说了多时,一直忘了酷热,这时才掏出胸前挂的一条本处木机织的粗布面巾,抹抹额上与多斑点的手背。

  “收成,三四年来顶好的只有八成,上流几乎年年出水,虽然不是黄河,却也一样闹灾。自从有了轮船,停了运米以来,这条从北到南的水道像没人理会的弃儿,任凭他饥寒、叫唤;淤的淤了,水大的地方便冲成湖泊,两岸上自然是墙倒屋塌。靠河吃饭的生意人,庄稼汉,各顾各的另寻生路,从此后,收成纵然好,也不像旧日的繁盛。尤其咱这一带……地方愈来愈苦,又没有多少在外经商的,习手艺的,净靠着田地过日。运河兴旺的时候,谁的手头都像宽绰,慢慢地,河道废了,也像破了这一带的‘风水’,不懂得什么原因,就是不十分荒年,大家也都紧束。还有,——还有,自从上年又一次的打仗,散兵、乱匪,趁火打劫,就连这河西面的几县都受过他们的扰乱。到现在,听说东县还有好些杂牌队伍没有解决……找乐,这才叫做勉强!我拗不过诸位的面子,入乡随乡,再在那边响响家伙也好。论起来,我哪有这等闲情。”

  这菜园主人二十年来早已甘心过着隐士生活,把功名、事业,甚至誉望、是非,都愿抛却。有过房侄子为他继续“香烟”;又给那年轻人找到一件正规行业,娶妻生子,自己更觉得无牵无碍,乐得与鱼鸟、花蔬,终天接近。论年纪与乡品,他原具有这一带的“出头人物”,或是“乡长”,“小绅士”的资格,但他一概请让他人,不愿问闻家园外的俗务。因为究竟这些小村庄还没被外面的汹涌新潮完全冲卷,一般人仍然保持着远代相传的“尊齿尚德”的老风气,所以,凡是有关地方上的大事,总要得他同意;即使他无不应允,可必须同他说知。他这份“人缘”的价值在岁月磨炼之中愈久愈高。乡下人如果听说某一件大事,高大先生没有赞同,大家便认为不很妥善,无形中布满疑虑,事情便不十分顺手。就如这次秋季演酬神戏的预计,虽然首事们一致同意,仍然聚拢来求他作最后的决定。

  他从幼小时候受过正经的老式教育,近二十岁恰遇到大变动后的转变时期。虽然南方的“太平天国”已逐渐化成故事的传说,但是“稔子”方盛,在几省边界上残破了若干州县,他的乡邑因为紧靠运河,也受过一时的蹂躏。为了时代与情感的迫要,他也如许多青年子弟一样,抛掉书本,投身行伍,在淮军部下的一位哨官营里干着司书兼管军饷。这期间,他学会骑马,耍大刀,使长木杆的武艺,又早早见过洋式火器的精巧。

  五六年中,他随着剽疾追逐的步兵奔驰过好多地方,对于黄淮两岸县分,地形,以及风俗,人情,都有丰富的经验。“稔子”事件平定以后,他已挣得一份前程,可以打点上任,有管领千把人的军营职位。可是在“打点”上,便不是他的力量所及,只好捧着朱红官印的衔纸,牵着马匹,重回故里……以后才能安定下来整理田园,把从小订定的老处女娶到己家……武官既然不能赴任,他想再从科举的阶路上“侥幸”一下,可是,混过十年,仅仅踏进了上升的初级,便再不能从秋闱的榜上望到荣名。经过两次试验,他怀着空想,每次白白地费上个把月的时间,与欠下亲眷凑集的功名债息,想想已经快过中年,便决意连文的科分,也像武的空衔一样,一概让与他人。

  但,没料到二十年来灌园种田的岁月,却给他享受了不少的幽闲趣味,而且物质上的收入居然年有增加。

  从去年又遇到笑倩流转至此的机缘,他情愿收养这棵洁美的野花,认为义女;比起当时过房侄子的心思还要高兴。因此,凡知道这段事由的,也都称赞高大先生虽然没生过男花女花,却有一子一女的命宫注定。

  为了商量演戏,在热午后打消了他那睡中觉的惯例,逛到园子里,无意中与笑倩谈起过往的地方情况。当他重复说过:“响响家伙也好”这几个字,像是包含了他的感喟,他的设想;不过,他是在强烈生活内混过的,有他的人生看法,这样像是兴头又像感慨的落句,却与一般乡老的叹气不一样,而那份意味,即是聪慧的笑倩,也不容易分清。

  究竟年纪不同,她在这个隐士家中纵然身安心足地消磨岁月;纵然有书本上的知识给她改变精神上的需求,但,太幽静了,太平淡了!一听见不久就有草台戏的演出,她也有一般乡村妇女的同一感触,心中洋溢着盼望的热情,从眼角腮帮上现出笑意。

  高大先生体谅出这美丽的小鸟虽然不爱吵噪,可是在安逸的笼中过得太久,也应该使她的青春心灵活散一下。

  “论理,乡下戏原有兴味,酬神,会亲,这是为叫乡下人松散松散。一年到头,风吹雨淋,忙得头毛汗出,谁说不该来下乐子?!……”

  “可惜!”他立起身来指着这时空间的云阵,“可惜时候不甚对,像近来的大雨,三天两夜地落一阵。这年头,凑钱演戏,说不定会招惹乱子,所以近来不曾有人提倡,就为这个……你瞧,今儿准又有一场好雨,别的不说,倒给跛脚省了气力用不着浇菜。快过夏了,一交秋可不要像夏季似的尽着落……再闹水灾,秋粮便没了指望……还演戏哩。”

  他踱了几步,丢下树枝上的烟管,转到木阁后面调弄百灵鸟去了。笑倩觉得这时热力略减,像微有风丝,看看密叶上面,果然云头渐黑,她想,晚半天又得下一回骤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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