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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时候久了,笑倩,沉落在回忆的心思也敌不过午后体倦,恰值栏前柳荫偏移,给她挡住阳光,她渐渐觉出眼皮无力,将汗湿的腮颊横搁手臂上面,恍惚间,想去寻觅她那遗失的珍宝。

  时令距出伏期没有几多天,闷热,在正午与午后已达到一年中最高的度数。木阁上虽有四面绿荫遮绕,却依然是热不可耐。白木栏杆,用手摸摸,都觉得烫热。笑倩在早上,趁风凉便把这一天的案头工作挥着汗赶出来。楸木油案上放着一叠大小正楷的仿字,还有温读的《孟子》,与用朱红笔圈点过的《史鉴节要》。这都是老人的例定功课,从上岁初秋认方图字,读《三字经》起首,经过十个月的习读,她已记下且会书写几千生字,对于粗浅文理也大概了解。顶得过几年私塾学生的用功。她的义父专心费力,想在两年以内造成她能够自己读书的基础。好在自己除了园中工作与乡邻老辈谈谈闲话,下余的工夫,他可尽力给这位天赋聪明的女孩子开蒙,施教。夏季太热,午后便不许她再弄笔翻书,可以随时休息,做做针黹,或者随着老人在园地里消闲。恰值这日极热,笑倩从一早曼声低诵:

  帮佣的钱大娘,除却早起夜眠之外,园中不见她的身影,因为她要帮着园主人的儿媳烧饭、推磨、洗衣等等杂事。就是那位比笑倩还年轻的媳妇,要主持一家内务,又有不满周岁的婴孩,自然也没工夫到这清幽所在。独有跛脚种园的,只是不落雨,他总在菜畦中分秧、加料;好在雨多不用打水,那两只大圆木筲一直惫懒地歪在井边的草棚下面。

  对她,这里的一切全是新鲜、清洁,又全是和平、幽静,与往日的混沌复乱生活恰成对比。在无从意想中,她像是飞入美丽的梦境;而最感亲切,向所未知的“亲子”之情,居然初次尝到。那不是做作,又无其他动机的体贴,关怀,她虽够聪明,从戏剧故事、说书、小说中也略略见过,或者听人述说,但,真挚肫切的至情,无论如何,不是身经总难想象。

  她虽是将书背熟放在一边,心头上却忘不了秋风起时,那些小小虫蚁拖着饭粒、死蝇,成群逐队,纷纷忙忙;以及衔土、抬草,预备蛰伏的绸缪工作。因此,脑中的联想也愈扩愈多,向过去生活史上,东一点,西一段地起伏寻思。想到虫蚁的闲事,吴家庄的归宁故迹;更禁不住引起密藏在记忆深处的姑娘生活,与各种做作态度。这种种联想的集中,由于情感的连贯,自然会将那个健爽有为的青年身影兜上心头。已经一个多年头了!他往何处去?他可还能在忙劳中念想着曾遇到自己这么一个女子?他又哪能猜到自己居然另换了一种生活……她为的安心,为的努力学业,平常时总不肯使心中动此妄念,可是这一上午的读书余闲,无谓的寻思依然落到这位“天涯人近”的身上!

  她怕是说过什么梦语,脸上突现出两片红晕,缓缓地扶着木栏将身立起。

  园主人,——这一心一意干着“抱瓮”营生的隐士,一天总有个把钟头到园里溜达。向例,天天吃的青菜都是他亲自摘拔,不许别人动手。至于督导着跛脚,如何㔉土、耧沟;如何撒种、培土;如何轧苗、剪叶;如何薅净、收子,仿佛他的经验比一般老手种园的还要丰富。所以这约有一亩半的园地,每年出产,尽够他一家吃用之外,还可挑到镇集上出售;园主人的板烟,香茶,以及跛脚的身工都从这些菜蔬上开销出来。

  因为骤雨太多,菜畦中的积水溢出,时时会漫过碎砖砌的通道。前十多天园主人吩咐在木阁与下面菜畦间搭成一座斜庋的“板桥”。材料是旧门板反过来横钉上木棒,一端搭在阁上竹栏旁边,一端向下斜插到几块石头缝中,以便她与别人上下利便。阁子虽不很高,离开湿润地面也有四尺。周围借木桩架起,铺上不十分平贴的木板,长方形的墙壁是把松杆木片钉好,里外挂上芦席,中置纸糊的五折小屏隔作两间。这里原是每年夏季,园主人——那又古怪又平淡的老人避暑佳地,现在却变成笑倩的卧房。

  名目上是菜园,其实水阁后面便种着三分多地的玉蜀黍,还夹杂着十几行方在秀穗的高粱。沿东面已颓塌了一半的土墙,全是果子树:水蜜桃、大青梨、沙果子、柿子树;最多的是枣树,一共二十多棵,差不多有半抱粗细的树干,每到枣熟时候,青红杂缀,远远看去,真像多少色彩鲜明的宝石密挂枝头。通住房的角门口虽也有十多根小竹子,却不见旺相,怎么施肥培护,若干年来不加多,也不向粗里生长。据说是这一带土性含沙的关系,宜于栽植肉质的浆果,却不宜于培养欢喜水分与娇媚香艳的花卉。所以这一簇细竹不是园主人的当心爱护,怕也不易存在呢。

  午饭后,她并没睡中觉,只是斜凭着木栏对着扁豆架呆看。太阳光射过来,手背上映出晶明的汗粒。她一直有半个钟头没曾移动身体。

  依然在那间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的镂铜床上,自己脱去长衣,放下半边罗帐,预备睡觉,一返身,却突然出现那个似顽皮又似真实的面容。他一只有力的臂膀拥着自己的左肩,不许将那半边帐子放下,意思自然明显,他以无言的柔笑向自己作“在这儿”的请求。自己正在无法表示,似要推去他的手部,陡觉一阵震动。啊!木栏被热汗湿润了一大片,而立在身旁的却是这园子的本主,——那留着花白下胡拖着草鞋的老者。

  他还要往下续说他的教育道理,笑倩因为这些话跑得野马太远了,急于把它扯回,便插问一句:

  他的话头又从演戏上向外叉出,说了这套地方变乱小史,可仍然没提出七月十五搭戏台的地方。笑倩与老人处久了,晓得他的脾气,正说到兴头上不好打断,一定得从带出感叹或诅恨的话头上插语。

  不错,她这时方觉得精神恢复,从柳荫一边斜看上去,有几片白中显暗的云片荡来荡去。

  一切都在暑热下的稳静之中,像等候再一场的骤雨。

  “呦!”她笑得小嘴都没合上,“爸,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到底在哪个庄头上竖木柱呀?”

  “说,你老人家也许不大信,我在那边一共呆过五年,上戏园子去的次数真数得出来。京角儿,像老十三旦,还有什么几个名旦,人家花大钱定座儿,我不是没去听过,可惜我在班子里不是真学过唱工,所以分不出高低好坏来。”笑倩有意坦白地表示她已往的生活,接着老人的话根便连串说出这一段。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以下的一大段,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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