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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她的得意的话想不到引出了母亲不上学校的提议,这是一个新闻,合起连日在校中听到的种种谣传,她才有点恍然。即时将白线袜装住的小腿从门板上挪下来,一步跳到于太太的身前说:

  她好说的习惯无论见了谁就是一个劲的说下去,说到末后的一句话,她开玩笑似的向正在凝思的卓之,将小嘴凸起,卓之也笑了。

  卓之自然十分欣然,而且说过,他们的事成以后,终须找有经历的人助办种种工作。于先生不再说什么。虽然暂时地敷衍过去,也希图着那不可知的工作。一颗心在这几个日夜中没曾放的下。

  他被理不清头绪的恶梦惊醒,望着纸窗格上的日光,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日。即便再睡一忽也误不了事,然而这不是自己的卧榻,却和衣睡在卓之的木床上面。原来,昨天一个人在客屋里等这如野马如幽灵似的客人,一直到下半夜,捧着不安的心躺在床上做梦。直到这时下床,揉了揉眼屎,用小白桌子上的冷茶漱了口,掏出内衣袋的钢壳表一看,已经快近九点了。意识中恐怖的预期骤然使他感到焦灼,不安!连日中的谣传,这孩子的鲁莽,一夜未归,说不定会出事?……牺牲,还有搜查的连带关系,岂止搜查,说不上犯了案,审出口供,一会或有如虎狼的兵士将粗绳子套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定,一定容易弄出乱子来!”他的话在舌尖上咀嚼着,全身如中了电的震颤。想到北屋中与妻稍说几句,趁机会总得出去躲躲,刚刚走到两扇木方格的外门边,铁圈刷拉响动,从门外冲进一个梳着双辫的八九岁的女孩子,恰与他撞个满怀。不错,飞跑进来的是他的第二个女儿,然而他不及思索,便本能地窜出去向夹道的厕所钻去。

  于太太皱皱眉毛,用毛巾缓缓地擦着微黄的脸道:“多管什么闲事,反正不与你相干。少说话,出去不要声张,这时候口杂了不好。你爸爸为你好说,嘱咐了多少次……我看从明天起学也不必上了,本来没有多少学生,不是走的不少?没见你偏不害怕。”

  于太太已将后垂的元宝式髻子挽好,对着镜子用爆花水抿了抿齐向后拢的额发道:“只是星期就想向外跑,不知天高地厚,没看见街上都是兵,差不多要再听炮声了,越上学越小孩气,什么也不怕!”

  于先生的面色骤然变为温霁的笑容,不过还有未完全变过来的神色。他什么也不说,便一把将这位一头汗的青年拉到靠西面的椅子上坐下。

  于先生从沉郁中叹口气说:“卓之,你看十六岁也不算很小了,还是任么不懂,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我全不在乎。也算不错,她在学校里是小孩子,只知道玩,这一层却倒使人省心不少……志云,你应该学学大人了。卓之来这里住几天,他忙得很,哪有工夫同你出去玩……”

  不曾见过面的卓之突然到来,给她平空里添上了不少的欢喜。然而卓之却那样冷酷,从表面上看去像是一个调查员的身分,终天是尽着跑,尽着写,同自己说过没三回话。这不但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信他是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平时她也无意中见过那些中学生对于女学生的热烈追求,情书,会面,恭维的话,与小心的奉赠,虽然在这空气严重的省城中别的事情都十分销沉,独于这样的事她知道不少,高级班的女同学,互相骄傲地向人夸示。她认为凡是女子都有骄傲的本能,自然她还想不到什么是恋爱的密诀。不过自见过这位英挺高傲的卓之以后,她的信念有点动摇,她没想到其他的事,唯一的断定,是卓之不像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更不像一个学生的行径。她的单纯的心不能变化着去分析这远来青年的心理,但她在不自觉中感到失望。

  一见卓之淡然同父亲去后,她有点生气,脸上红红地将左足斜蹬在门板上道:“值得怕人,怕人无好事!自从‘他’来后,连爸爸都添上了心事了!动不动地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向着破书出神,妈,你留心了吧,那间屋子,简直能……简直就是一个会议厅。”

  “还没吃早饭,夜来叫大家好等,二叔,实在对不起!”这微带快乐的语声由转角的小屏门口一直叫着到于先生与妻对立的屋子。原来恰是卓之,新剃得光明头顶,连帽子也没戴,另换了一件深蓝布长衫,从外面推门进来。

  “能穿衣裳。不拘怎么样,有手没手的讲究,——还能傻笑。”于太太向身后的面盆中洗手。

  “真不好么?妈,错不了,是卓之告诉你的。”她并不惊讶。

  “看他像终天地出去调查事……”

  “爸,妈叫我喊醒你要买菜的钱,还得给我买油条吃的钱。”颇伶俐的女孩疑惑他是要出门,急急地说。

  “无奈事情太忙了,好在没有几天……”话没说完,卓之取出一条白绢手帕来拭着脸上的汗滴,又时时拂抹着光头顶。向桌子旁将长发挽起的于太太看看,便不再说下去。

  “我都了然,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大了,却不是昏庸,我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与你们不同了。我的牵累太多,只能隐迹待时,然而何尝愿意。不过艰难的大事业须有精慎的对付,不能鲁莽,也不可不审度情形。总之,我没有其他的助力。你改改装在这里住着,出去吗,由你,不过,无论如何不可说出住处来……不是过虑,我不是一个人……”

  “忙什么事?”这是接语者应有的疑问。

  “少说话!……”于太太的口气颇严重,使志云的疑惑更增加了。她想这年轻的卓之果然是来……的?看他那困顿的样儿,真不像,说话也不像个新人物……这是刹那中的思想,是笼统的,模糊的判断。实在,怎样的行动言语才是新人物?她也是茫然地描绘不出一个明白的轮廓来。

  “妈,怕什么,管她呢,南军打过来更好,你不知道那些学生都偷着看《三民主义》的小书?哟!那才是宝贝呢,借也借不到。好在我也不想看,是不是,卓之哥,你从南边来,一定知道这些主义……与咱什么相干。这样好的天气不玩,老闭在屋里会闷出病来。妈就是只会洗菜,缝衣裳,什么事也不想。”

  “噢!爸爸,这会卓之哥回来了,吃过饭我们到公园里玩去。”她才十六岁,红红的面颊,好笑,好运动,虽受过严厉教育的管束,却是灵活而天真的少女,只知道读教科书,看小说,此外的一切事她都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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