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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光从街头上收回来转到白垩墙上一幅粗俗的彩色画,红花绿叶子的牡丹,还有几竿要欹倒的竹子,在上端用隶体写着四个大字“富贵平安”。四个字的神气活像又装架子又惫懒的破落户的少爷。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想,可怜的中国人几千年没曾打破富贵平安梦,现在应分觉醒了!只有在奋力中找幸福,摆脱一切的束缚才能获得相当的报酬。古旧的安乐,与听天由命的态度……他随手将一杯余酒向缺了口的痰盂泼去。忽地一阵汽车声从楼下的马路飞驰过去。他探身向窗外看,那是些载伤兵的载重汽车,车上全是白布血迹,包裹着头与腰部的鲁军,在汽机声中似乎有一阵呻吟,呼喊的声音。

  这等景象他在南方见过不少,再不能震动他的神经。虽然从人道方面上想,他也觉得毁伤了不相识者的肢体是可怕的事,然而他却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的惨剧!所以,这一时汽车上的惨影,只惹起他皱一皱眉头,倒是从车上滴下的血点渗在久已失修的街道尘土里,即时便被盖了,他想这正是一切的象征。暴风雨过后,连惊怖的梦也忘掉了;不过在恶梦的开始时却令人感到狂惑,瞀乱,与抖颤的不安!红的血从有机的皮肉中分流出来,谁能没有痛楚与惊怖,然而在滚滚的尘土里埋没了一切……时间不许他再作遐想,几辆汽车驰向东去后,街口上顿时聚集了不少的闲人。冷冷的面色与互相探索的眼光,很静肃地呆立着。再向西看,没有汽车来了,只是近午的阳光在房屋,土地,人身上眩弄着它那灼热的光辉。

  他不再迟疑,不再向想象中去追念,幻现出人生的痛苦。时间要催逼着他应分急剧地向现实努力!

  仍然是忙乱地走着各样的人,来回冲撞的汽车,大商店门口挤满了瞧那些花花绿绿“舶来品”的男女。一切都很平静,唯有穿过南北路一直到邮政局三层大楼转角的地方,可以看明一行行的黄包车由普利门出来。上面满是箱笼,网篮,与女人,孩子,简直数不清有多少辆。一列行李火车一般向西飞去。他想:这一定是往车站的,不错,他便随着这些车子走去。大马路一边,三三两两换票子的小摊,都很忙碌;原来大家都在这些小摊上将库券与军用票的少数票子换成现洋、铜子。这些景象前几天还不是如此匆忙。街上仍然还是复演一天天的生活,细看起来,却只是人群的来回,拥塞着奔走。那些卖绸缎,奢侈品商店的伙计们,多数安闲地坐着,不像以前的精神了。这现象,卓之留心看去,便明白希望的实现日期不久便可达到。正在迅急地在车子丛中躲闪着向胶济站闯去,却见一个小商店伙计样的青年从水沟里俯身捡起一张印着字的白纸,方待往下看,他背后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道:

  什么缘故?他也不去分剖,他却看明白在纷乱的大城中一定有一出悲壮的惨剧!这预兆不是虚空的疑惑与颤栗,是未来的事实。依他的观察与理智能够判断得出来,他不怕剧烈的争斗,但是眼望这危险与有阻力的爆裂弹在前路上快要踏破,一种悲壮的酸感塞满了突跃的心头。偶尔向楼下看去,可怜的盲目奔跑的人民似乎在街尘中围着圈子团转。眯了眼,找不出一条清楚的出路!……童年读书的城内,将要燃起愤怒的火球与耻辱的血灯,他回想着一切,如刺着的胸间一阵干呛,望着酒杯呆呆出神。

  不错,××兵的出发他早已知道了。不过昨天晚上到的这一批,他还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五天由天津那边到了三个中队,已有人作过详细的报告送出了。这无意中听来的街谈,蓦地使他转变了去的方向,本想先到通信机关走一趟,再往开会的地点去,但他转出柳林沿着道旁的几片麦田,直向魏家庄后的路上去。

  一壶酽酽的花雕,这时激动他的沸热的肠胃。还不是吃午饭时候,座上只有他这样的一位主顾。他虽然在前三年曾饮过几回厉害酒,自从加入政治活动之后,果敢地戒绝了。在这时,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那芬芳熏醉的酒味能以激动他的精神,一口一口地尽着饮下去,眼睛里浮动着润湿的光。他对于狭义与浅薄的爱国主义向来是反对的,他读过更有意义,理论清彻的书籍,对于这不适合时代的过去的思想,以为是人类的锁镣。为了要求自由与民族的奋斗,借此期望着走入世界中最高真理的境界,他决心舍弃一切,跑到火与血的热流中去。自然,他尝过不少的荼毒,比较起来,却没有这一小时触感的强烈!……

  “这几天你看老是吹黄风,就不是好兆!”一个敞披了布钮子小褂的老人说。

  “这一时光让它躺在泥泞中吧。”微微胜利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

  “走,走,看什么?”那个青年即时将纸片抛到泥沟里去。接着行人的飞潮从后边冲来,卓之没听见那青年说什么话,便看不见了。

  “说话留点神!幸亏这个地方没有巡街的。”

  “算了,发什么气,天塌了咱也得白看;谁来咱也没法子,谁知道?好在咱都住在城外,不是热闹地方,逃又逃不起,四乡里,好,不是兵就是横行的土匪,还不如在这边等着看哩!”

  “往纬四路小菜场回来的菜贩子说:东去的站上一堆堆净架着枪。”

  “哼!真不是好兆!泰……安,不是教南军夺去了吗?”老人身旁一个提画眉笼子,青衣裤的人低声问。

  “咱这个地方自从永乐扫北以后没遭过大劫。听说清兵入关把江南收拾得厉害,这里却早挂了‘顺民’旗并没伤多少人。不是铁公祠就为那场事盖的?那才是忠臣哪!他把朱元璋的牌位教守城的兵顶起来挡燕王攻城的兵……”

  “你怎么知道?”这反问的话有点吃惊。

  十分钟后他已走下酒楼,将有力的脚迹踏入污血的街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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