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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同轩老人


  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于所不安也。……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则乌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

  ——二程语录中语

  同轩老人致记者的最后诗函

  ……上月接手谕并诗,读之可惊可怖,可歌可泣,犹忆某书中有希腊之花,昔何荣猗盖吊词也!今尊作祝词也,钦佩之至!待尔舒眉一笑时,此某诚心所馨香祷告者也!现在城中极安静,诸业如常,惟杞忧妄抱在所不免。在有职者各尽其职,有力者各致其力,以听大运之转移耳,孔子曰: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某从事斯语矣。暑间假旋太速,未得缅聆教诲,值此时局,益增思慕,勉成俚言藉表区区,景仰之忱,并候著安!秋气多厉,伏惟自珍。

  某顿首 十月十一日

  一纸琳琅下草庐,忽将家国慰狂疏;自惭漏尽钟鸣日,值此风萧木落初;翘首暮云劳想象,夜窗班笔近何如?殷勤自护董氏简,留照神州劫火余。

  敬求暇时斧削为恳

  附录我赠同轩老人的旧诗略见交谊:

  夏将尽矣,与同轩老人偶遇。

  刻意独行老画师,相逢犹复壮心期。

  新亭挥泪曾何益,苍茫斜阳欲尽时。

  谭艺抒辞事事非,人间百念总相违。

  尊前相对繁霜鬓,愁看飘零草木腓。

  示同轩先生:

  时危每少话从容,秋散沦洲客里逢。

  同望江河成浸溜,暂闻边塞息燧烽。

  高明华崖耽歌舞,离乱荒村艰熟饔。

  此意萧条谁记取,戈矛世事正恟恟。

  再示同轩:

  商气驱流炎,宵清月盈帘。

  剧愁多丧乱,触物感留淹。

  叠岸飞涛壮,孤云织雨纤。

  况闻虫唧唧,忍复下重幨。

  其二

  骚屑终何似,谁知念汝劳?

  空文留白屋,世网罥秋毫。

  邀月傥能醉,当风意不豪。

  莫言多艰困,饿骨满蓬蒿。

  右旧体诗六首皆作于二十一年秋初,时同轩老人由他的故乡到某处游览,异地偶遇,每晚晤谈;往往嘅叹不已,便作了这几首诗。他那时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论年纪,所学,以及环境,俱与我不同。但,他有艺术的素养(从十四五岁习画写诗,老来愈为勤奋,)与心情的肫笃,思想的明睿,却与我成了忘年之交。他原是极穷困的寒士出身,幼时受他人的救养,到中年,方能成立家业,在小学中学授画;研究中医法,虽受人敦请,除少许礼物外,向不要金钱报酬。他的绘画自以仿古者为多,但人物取法唐人佛像及明末的老莲,讲究线条,设色,绝不以轻快谐俗为则;尤长工细虫鸟,钩勒花卉,生鲜明丽,不易多见。(他自五十岁后因目光不适便轻易不画细笔画了。)至于他的为人,凡与相识者无不知道他的耿直热烈,对人对己可以够到“清介”二字。虽是生活清苦,但非分之财一文绝不妄取,非义的行为一丝一毫都不苟且从事,看去不免有些迂气,而的确是旧社会的纯德君子,没一点名士习气。我从十几岁时与他认识,后来,他的儿子随我在某大学上课,他却以古旧的师道待我,这在现代的学生家长中可以说是奇迹。我得到他相赠的大小画幅约有二十多幅:人物,花卉都全,上面有的题着他自作的诗句。(可惜如今都已散失。)函扎更多,无论楷,行,没一封不是郑重写出,绝不匆促敷衍。记得多年前我买得几种译本的医书送给他,他的欢喜感谢真可比检得什么珍宝。不是只为那几本书,他觉得这是同情与友谊的投赠,所以十分重视,其实我不过偶而寄给他罢了。举此一端,便可晓得他的为人。

  自战事起后我与他很少通函,前面的一封信是那年十月十一日寄来的,也可说是他与我的绝笔。其时孤岛周围血战方酣,我曾以所作诗一首抄给他看,故他回信提到。从“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某从事斯语矣”看来,他那份决定的志向真是养之有素了。他虽是老人,然而从清末时起,也看过不少的时代书,在那时是思想上的维新人物。平生对于气节最看得重,所以在孤城中便以自杀了其残年;据我所闻,他尚可衣食无虞,绝无外面的逼迫。他一生孤介,不在地方上办事,又廉洁自守,既无政责,亦无言责,年龄如此,衰病侵寻,本可闭户养生,但他眼见他所住的地方已成另一样的世界,亲友四散,中心痛苦,勉强生活,希望着不久可以重见变化。(这是揣想的话,否则他为什么待到一年后方自尽呢?)但经过年余,那座孤城仍然如旧,或因耳闻眼见的种种使他忍耐不下,遂于去年秋季的某日服毒自尽。他的家人急请医生治疗,因服毒过多终于不救。便这样,这位一生清白耿介的老艺术家自愿了却就衰的生命!我对这位老人,尊敬他比痛念他的心更为真切。论责任,论家庭生活,一切他都无死法,但他究竟在那样地方找到精神上的解脱,对得起自心,对得起他的性格,与平生正义感的素养。他寂寞地生活着,洒脱地也是寂寂地死去。这种沉默中的坚实,伟大,正是一个有历史有文化的社会的要素。

  所谓“行己有耻”,所谓“所爱有甚于生者”,这位老画家真能从容履行这两句古训的精义。

  幸而他最后寄我的诗函未曾遗失,也许自有“缘”在?(这不是迷信语。)前因积存友人的旧函颇多,丢掉了些,但这封遗书却还夹在一本旧籍里,所以现在我还可抄出来纪念他。当时,怎能还想到这是他与我的绝笔!

  他日有暇,或知他死事更详细时,我应该给他写一篇传,告诉出这位清白老人的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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