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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尔逊的一课(3)


  因此在学校内除去与儿童们谈话游玩之外,他似乎是隐士一般。而且为了月薪的困难,他每顿饭连两样以上的菜蔬不敢吃,而所俭省出来的还不够家中孩子们的用度。然而他对这样的情形,却与他那一老一青年的同事们如何表示同情?他处在这样生活之中不能低头,又不能反抗。所以这完全灰色的态度,虽是自己也憎厌,却只是变不了。

  北风劲吹的黄昏中,这三个心意不同而受同等苦闷的先生,在纷呶与叹息中吃过粗糙的小米饭,暂时的饥肠中有了容纳,便也暂时止住了他们的谈锋。

  纸窗上的油纸被风吹打得声响很大,不知是落雪了没有?而静夜的寒度却越重了。颖甫睡在木板的床上,起初借了酒力颇觉温暖,但是酒力消了,血液不能很旺盛地流动,于是他便觉出十分严冷了。过度的寻思,使他不能入梦,况且扰人的山中松声,这时听来如有好多兵马在咆哮着惊人的沉迷。他反复想起着晚上谈论的问题,又想到自己生活的前途与希望。冬夜是用思的时候,他受了生活的压迫,因而激起的感想,更使他不能安眠。

  “生活不讲意义”,他想:“还要相当,像现在维持下去,自己虽是可以不至饿死,然而妻与子的衣食呢?况且到处是一个样的寂寞与黑暗,又怎么办法?”他想来想去,越没有解答,却越觉得薄薄的两层布衾如堆了冰雪在上面的酷冷。他再不能睡了,咬咬牙根,披衣起来摸了火柴,将床头的木桌上的油灯点着,将大衣半掩着,取了一枝钢笔便想写一封决绝的辞职书,表明他再不作这样生活的奴隶了。他这时从种种的思考中得到了一时的解决方法,便是为了人格起见,不再在这样的教育界中鬼混,他以为这么维持下去是耻辱,是勉强,是媚人而苟安,是给这万恶的社会中制造罪恶。总言之:是自己蔑视自己的人格,而不知解脱。他又想:一切的迟疑是事业的阻碍力,十年以来自己全在敷衍中度日子,便葬送了自己的华年。他执着破尖的笔,兴奋地毫不迟疑,即是便在坚硬的白纸上面写下来。

  他写的完全而有力,首先叙明教育事业的重要,与近年以来小学教育的堕落与种种弊端,其原因全在一般人的玩视教育,以及教育界人士自己丧失了他们的人格。笔锋推扬开去,更说到社会的不安,与为了许多外因,教育遂至破产。中间表明他自己的人生观,是“不完全则宁无”;是想献终身于教育而不得,为了生活与人格的维持,所以情愿抛弃了十年的粉笔生活,跑向十字街头去。他写得很快,很畅达,明白而活泼。无论谁看了都得赞赏,感动,并且一定给予他充分的同情。他一气写完之后,顾不得手指僵冷,又重看了一遍,像久经伏卧于恶劣空气之中,初走到无边的郊野似的。他想这决定很有价值,可以为他一生的大纪念。此后冻死,饿死,都顾不得。但这可是为人格而战胜一切的重要关头。他又想:勇敢的小王,是志有余而气太弱,明知其不可,而必为,还不“回头是岸”吗?

  写完后又看了看土墙上贴的日历,他以为这一夜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便在纸尾上添上一行小字:“颖甫书于奇仙山中之小学校。十六年,十一月,五日,深夜。”

  他看看再没有更改的地方,便将书信折叠好放在外衣袋内,预备明天下午好往校长家去交代。同时想,或者明日晚上,他就可以一肩行李走回家去,这么光明奇异的行动,魏胡子与小王定必一齐瞪着眼不了解,也想不到。

  他重复躺下之后,朦胧中听见远处的鸡啼,然而在过度的兴奋与疲劳之中,竟然沉酣地入了他的生活与人格斗争的梦境。

  当颖甫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大小的儿童们已经满了院子。第一班铃打过了,颖甫忽而想到这是他教师生活最后的一天了,无论如何,为责任起见,也应须分外尽心,方不负他这十年不断的努力。

  他带着十二分庄重的神情,毅然拿了粉笔匣与教科书入了教室。可巧这天早上又是国语的功课,当他走上讲台时,不知怎地许多小人们低声地说着“讲故事,讲故事”,“还是温习第三十五课”,“你听听这位老师才会讲不怕风雪的故事呢”!在嘁喳的儿语声中,含着深深的快乐与天真的希望。颖甫呢,正自盘算着夜里的计划,但是在冷风横吹的夜中勇敢的计划,到了白天现实的景象之下,他不觉有些怯怯地了。这样心理的变动,他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觉得这事还可“从容打算”呢。况且失眠与酒力的过分疲劳,使他在台上看见这几十个红颊的儿童,不免有点自觉惭愧。他方打开书本,踌躇着要先尽这半点钟复习昨课,然后再与他们说明他要离开他们的意思,忽然昨天与他问答的那个女生,首先立起道:

  “我问问……讷尔逊……是个什么人?”

  颖甫没即时回答她,便用了他惯用的启示方法向全班中复问这一句。

  “讷尔逊是什么人?是哪类的人物?你们,谁说?”

  于是好说话的儿童,便争着说:什么他是英国人,海军大将;或者说他是能打仗的;是有大胆的;是个小孩子?又有低能一点的孩子立起来,却不知要说什么好。颖甫都听着,不加可否。末后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农家孩子,大的眼睛,圆的下颏,一脸活泼的表现,他等得许多人发表了对于讷尔逊的批评之后,他便道:

  “我知道:讷尔逊是个不怕风雪的人!——是个不怕难的人!……”他还没有说完,那个首先启问的女生若有提示似的道:

  “哎!我也知道了,我说他是个勇敢又负责任的人……的人物!是吧?老师!……”

  这两个学生的肯定话,不但使全班的人都惊奇,就连在怅惘中的教师也如从脊柱骨上浇下一桶冰水,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惊颤!他半晌没得话说。两个学生还立在那里听他的批评。他从“良心”上发出利益与希望的拚争,并且心中十年的辛酸泪几乎被这两个孩子的话激引着要掉下来!这即时心理上的复杂,交互,说不清晰,他呆立着没得话说。全教室里的儿童们都奇异的了不得,竟不知他们的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过了有五六分钟。

  末后,他才着实称赞了这两个学生几句,定一定神便重行将这课的重要意义与句子,尽力地讲得淋漓尽致。好奇的儿童们,都仰着头,听得入神。

  及至一班下后,他终于没有将昨夜的计划勇敢地讲出,并且他下课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将袋内那封情理兼至的信,撕成碎片,丢在字篓里去。

  在窗前仰望着还是欲雪不雪灰色的天空,他同时回念着多年来同等生活的经过,与人生的苦况,他止不住一颗颗的热情的泪珠,从眼角上流下来,湿透了破絮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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