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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声(2)


  进门照常脱了鞋子,我们穿了大衫走进那白木方格的壁门之后,冈田先生首先问我们:“外面,C州的事怎么样了?”含有恐怖与不安的系念也将这盲目的异邦老人的精神扰动了。我们就所传闻的告诉了他一二句,他那墨精眼镜后的凹目动了几动,皱着眉头没接着说话。然而这明明是表示一般人对于战事共有的疑虑与难安的状态了。不过老人越感觉得厉害些。在对过的屋子里,他那位穿了粉红大花长衣的姑娘,正在秀美的脸上敷着洁白微红的脂粉;同时用梳子通着她那散开的黑发,对着镜子尽管拢来拢去。一个穿制服的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正在温读极浅的英语课本。窗前窗后的知了又与每日一样不住地鸣着。一切与平常夏日的过午相似,但我们的盲目先生却不说“蝉儿讨厌”的中国话了。他似是十分牵虑到距离不远突发的战事,因而心理上感到不安!然而这完全是日本风味的屋子里一切照常,只这多有经验的老人在打算着“异邦居留地”中战事的影响。

  这一天的功课讲解得松懈、疲倦,我仰看这书室中木龛上挂的一副草书有好多次。

  长叶子的美人蕉在椭圆形的蓝色水盂内摇曳着幽媚含笑的姿态,也似乎装点出特有的日本妇女婀娜的风神。

  当我们走出时,盲先生的大姑娘方梳上头,手里还拿着长齿的假玳瑁梳,送出我们来。她那痴憨可爱的态度,正与美人蕉一般,显出无挂、无念,并且是无自私的一种爱美的女性的清媚。

  然而在我们离开宽大的院落不上二十步,便骤然听得军号声嘟嘟哒哒地吹起。

  “这号声又是日本人吹的——一听便听得出来!现在外面有战事,他们更吹得上紧了。”C君对我说。

  “那倒不必是,”我答道,“他们仍然很安闲地,不用像中国兵的忙碌。横竖用不到他们上阵,你不知道人家以为日本兵到的地方便是‘安全地带’!”我勉强着说了,我对于这一切感到十分苦闷!

  “生活真是喝白水么?多么复杂的人间,还不如他们自在!——”C君说着,用草帽指着树上的知了。

  我没再回答,沿了向上坡的马路走去。不用转弯,便看见一群在草堆上的日本兵。奇怪!他们每天在这里吹号,有的连上衣脱去丢在绿草上,只穿短袖的白衬衫,今天却一律武装了,皮带上的刺刀把的白铜明光与深林后的日光相映,他们右胯的上部有的带了木套的盒子枪,没一个脱了军衣。但态度还从容,仍然是说笑着在练习他们特别的乐器。更奇怪的大学路的南端,石桥上有四个中国灰色人,穿着颜色不甚一致的——虽是灰色军服,却穿青布鞋子,执着长枪,意思或是加岗?距着日本兵的立地不过十几米远。日本兵的军号尽着向这一面吹,灰衣人有的向他们傻笑,似赞美又似极度轻视。然而两下似乎还没有十分严重的敌对的表现。这是我可以从观察上加以保证的。

  “事情真有些紧要呢!”C君低低地向我说。

  “左不过做做样子。”我向着灰衣的弟兄们看着。

  忽地一辆汽车从桥的南端上飞来,四个灰衣人马上收回了对着他们异国伙伴们的面容,一声口令,“立正,举枪!”啪的一声枪柄落在地上。武装的黑色怪物从我们的身旁驰去,飞尘的散扬中仿佛内有一个带金牌、穿青马褂的老头子,一个黄色短衣、袖缘有三四道金边的少年。

  一瞥眼的功夫后,日本兵的号声重行吹起,而那边灰色人的轻笑还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忽低忽高的军号伴随着一路上叫暑的蝉鸣,与绣谷下雨后的水音,把我们送到黄昏的庭院里去。

  在这夏夜的马樱树下,我仰望黑空中闪缀的星光,默默地想着。

  一点声音听不到,只有海岸的微波在石上嘶叫出懒倦的夜音。“一切静止了么?这是夜的威力所统摄的时间。或者另有四个灰衣人在石桥上对立着,那些米黄色的外国兵或正在电灯下擦拭他们的枪膛?远远的郊原中也许有些少年们正在卧地,注目看这无限的黑暗的边缘?不就是号兵们在练习他们的‘进行’或‘冲锋’的准备,预备鼓励他们的伙伴?”这样杂乱的联想,许久许久的挥不去。

  但我却多少知道些人类与声音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清幽的时间中好听沿街风送的批霞娜声,一想可知是由青年姑娘们的柔指上发动出来的情爱之曲;我们在无聊与忧愁中,有高处远处几声横笛,足以使我们起奈何之感;就是那静夜的潮音,雄壮而宽沉;雨后的蛙鸣,似乎阁阁地一点也没有音律的趣味,然而并不使人有多少的憎烦;至如春晨湖畔的雏莺,郊原中的鹁鸪,它们传布出光明与勤动的消息,使人听了更感到生命泛溢的喜趣。人为的,或者天然的无量声中,表绘出无量的情绪与行动。这正是人间可爱的事。但是那些壮少年的号音呢?也是人间不可少的一种音趣?是包含着多少仇视与奋杀的音调,以及毁灭与失亡的意念从悲壮与激沉的声中达出?预备浴血的少年们的心中也许是不可没有这一类的声音?悲剧是人间最受感动、最容易博人赞叹的复杂表现?并不是只拿了“康乐万年”一类中国的赞颂话所能包括的。它是有深密的意义在宇宙的中心——也就是在人类的天性里!但什么才是真正的“悲剧”?

  星光闪在大的绿叶中间,似送与我微温的同情之笑。你们太聪明了,太莹洁了!想那真的“琼楼玉宇”中没有像我这么些冲突纷乱的思想吧?

  中夜以后,微觉得有露滴在脸上了,别了星星,到屋子的藤床上,虽少蚊虫却一样的睡不好。看着圆的帐顶,几个小动物在上边荡来荡去,似乎在它们的世界中,演着电影以慰我长夜的寂寞。

  什么声音都静止了,这是黑暗中应有的结果?

  将近破晓的时候,窗外还朦胧地看不清,烦热又袭来了。于是近的远的树上,蝉儿们又争着乱鸣了。同时悠扬壮阔的军号声——虽然不知是哪里吹的也破空而起,似乎是告诉人间:“脱去黑暗的统摄吧,来!我们在晨光中同游。”

  然而蝉声似讨厌与宏大的号声争鸣!

  天色果然亮了,只是云阴阴地不像个晴明的秋日。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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