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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木柴之一日(1)


  “你们不管如何只是随意喊叫了,来便买下!……钱呢?尽着化,没有的时候,便找我了!……在这样的时代,我从哪里能弄好多钱!……”一云正从他那间小四方形的书室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印度佛教史》,走到他寝室的外间中,忿然地同妻说这些话。

  “不是……”妻抱着几个月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说:“我原叫他去看看,没说要买多少……”她面色有些惶急,而小孩子愕愕的目光却正注视着两只肥胖得如九月豆田中的绿虫般的小手。

  “我从哪里去弄许多钱!……况且这些木柴现在用得了吗?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要在这一会儿!……”一云口里说着这样的话,似嫌恶又似忿急,而心中所转画的圈儿,在这片刻中却已经有了不少的回还,他向来只想着一些更远的事,对于使费用度这一类的事是不关心的。他以前的生活,用费没记过账目,有无不作计较,可是现在呢?这使他心中发生了自怍的责备与感到无味的空虚了!他觉得他会同购买木柴发生了问题,这真是问题呢!想到此处,言语也勉强无力了,虽然他还只管烦闷地主张少买。

  那叫木柴的仆人在院内蹲着道:“我以为再过几天价目更贵呢,今春天买的一元一角,现在一元二角,冬天到了,还要贵……”他分辩的理由何尝不充足,一云心里也很赞同,他想到种种化费,到每月份上没钱用时须得自己去料理。还有贷息呢,月月不能空过,想到这些困难的应付,便不自然的命令般的向妻说;

  “留它一半罢。要四五百斤干什么!……在这里又没有多少地方可以盛放……”其实末后的一句只是作文章的宕笔了。

  结果,仆人与山间卖柴人在木栏前讲究了半晌,算留了三百斤,统共三元多钱。

  这时,一云又回到他的小书室里去了,躺在一个旧沙发上,忽然觉得胸中有无数说不出的感触,都在这一时中奔凑而来。同时鼻腔内酸酸楚楚的,而眼眶中的热泪便由颊边流到白线毯上。末后,仆人从窗子外头报告了留买木柴的斤数与价钱,一云并没做声,仆人又道:“问少奶奶要钱吧?”一云点点头,从喉咙中进出一个“啊”字来。

  他反过身子来,用含泪的眼光对着淡绿色的墙,呆想一些纷无头绪的事。他本想差着二元左右的一点点事又何必多管呢,昨天还不是从一个俄罗斯人开的书铺里买了本山音基(J.M.Synge)的戏剧与一本旧版的狄更生的The Chimes,恰好是两元钱。那又有什么用处?其实就算将这两本书看的烂熟,又怎么样?况且在这样的社会里还埋头看书,实行呆子生活吗?……为了家里多买两元钱的木柴,你就这样忿然?……这时一云正在切责自己,一会又将思想远飏开去。想现在一家的大小责任在自己身上,自从春初母亲病故了,半年来所有的只是悲哀和忧虑。而地方上的情形变更,几亩田地的收入不够,按了地丁的预征与特捐,一次又一次,他计算,并且听亲戚家也都说,再来一次非变卖产业不可了。却又卖与谁呢?……现在全家里没有负责的人,忧郁的妹妹,好嬉玩的小孩子,忙碌的妻……他想到母亲重病半年,与将死时那两天的光景,以及此后的茫茫,他心头上真同利箭穿着,而喉中哽噎着。

  “又不是小孩子,这样别人来看见了真没意思!”他勉强自己起来,对着南面的窗子向晴空下的蓝色海面痴痴地眺望。住一个山麓上,地势高敞,他坐在屋子里可以终天望海;常望了反不觉得有何趣味。因为想象中的海阔天空的意念,一云因环境的关系已经不大敢想了。他这一年来的经历,使他在生活的途程中变易了多少方向。他知道十七八岁时少年憧憬的一切,以及后来欣慕的,愿望的,诅恨的,奋动的对象与理由,似乎都有动摇。他由现实给予的强力与困难,使他越发混茫了……他望着那朝阳光洒在大海的波面上仿佛织成了无数的金纹,静静地点上几个渔帆,斜行的,嫋娜的,轻荡的,便有几许诗意。又反映着一山半黄的秋叶。

  他什么不想;其实呢,这没有系统的乱想,不能如研究逻辑似的可以解答,只是一些从现实中得来的教训,而使他由记忆的深处将生活与思想的苦闷统摄起来,成了一个坚硬而生锈的护心镜,带在他入世的甲胄前面罢了。木立了多时,看着这澄空明丽的海景,越使他增添一种忧沉的心绪!方在寻思着,忽听得山东面的钟声镗镗,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他猛然悟到今天正是一个礼拜日。回转身重复由那通寝室的内门走到刚才争论木柴多少的房间里,无目的地问:

  “今天又是礼拜日?……”

  他那个大孩子正立在墙角看画报,便稀奇地道:“唉!正是礼拜……不见月份牌上全是红字的一张……”于是他也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月份牌,可不正是印着25号,旁边有星期日三个小字。

  这是没有关系的答复,小孩子说着拿了一本《少年》跑到屋子外边草地上去了。妻在里间正拍着小的孩子睡,外室中只有挂钟的达的摆动声。一云想了想,便忙着穿上素布的长衫,取了帽子,将要出门。

  “还没用早饭呢,哪里去?……回来吃?……”妻坐在床上连接地问。

  “不……我几乎忘了,今天赵君约我到他家去便饭……不用等我了,你们吃罢……”一云说着便匆匆走出。

  在密林的深处,一阵阵飞蝇的鸣声仍然不少。是秋来的天气了,树叶子多半失去了油光的浓绿,而焦干的黄色在每棵树上可以发见了。林中一所带走廊的西式平房的前面,石阶上几个人正围着一只小圆桌饮啤酒。一条褐红色相间的狗在草地上走着拾鱼骨吃。过午的秋日,林中并不觉得温暖。一线线的金光从树荫中投下来,正与各人杯中的黄色啤酒相映。主人与客人们同饮着这金色的酒,微含着愉快来消此闲暇的秋日。

  主人是位面容坚定微带滑稽表情的农业专家,半开着白衬衣的领子,反折到双肩上去,弯着腰正引逗他的六岁的女孩,——剪短了头发穿着日本式白外衣的小女孩用奇异的眼光看看来客,一面随着爸爸的手臂起落作不自愿的运动。她显然是在一群大人而且是生的客人中间失却了她活泼的天性,感到跼蹐的不安。那位农业家还正在引逗着她说笑,他双手引动着她,并且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小黄狗,夹尾巴……”不意他那女孩却一句也唱不出,只皱着眉头偷看着客们,似乎怯惧地要逃去一般。

  “算了罢,你晓得怎样种树修芽,却不能当保姆。小孩子被你播弄得可怜,快教她同她妈玩去罢”。一位医生打趣着说。

  “你别看不起我不懂教育,好歹长成几棵树还不是一样济人利物。我觉得那一般教育家只种罪恶,不会撒人材的种粒。所以我兄弟……”农业家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要正襟危坐而谈了,便将女孩子的手放开。她很快地跑到走廊的后面去了。“我不教她再入中学,——所谓中国的中学,我宁肯教她到教会中学去学点切实科学,你们会骂我不反对教会教育,说我心情乖僻,然而有什么方法?好好的子弟去白白丢掉光阴,学上些脾气……就是这样的教育,合该有这样的民国!……”他实在是多血质的人,所以做事每每好趋极端,就是说起话来也坚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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