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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由此明白人间真是地狱啊!即如老人们所说的地狱,还是罪有应得的方可入那一层的。像我呢,不敢说平生就没有一丝毫的罪恶,在我身内。但我自几岁时受了我妈的教戒,连个蚂蚁都不敢弄死,看见一朵花儿落在地上,有时还替它深深的怅惘。然而报施上却为何对我这样惨酷?……自从那求婚事情经过之后,我妈同我的性情一样一样的,却不以坏心眼去测想人。不过觉得就是年纪大些罢了,别的样样都好。因此我妈曾同我微微的商量过几次。我只有哭泣,哭泣便是不赞同的表示,但我妈究竟上了他的惑骗了。究竟以为不是害我的……可怜我没有什么勇力,又不好意思说话,明知道将来的日子难过,但我要怎样呢?死不得,活着也是难受!……你可想见我的生活在那时是怎么样的悲惨啊!

  “我只有自恨我太不中用了,太没有决心了,任着他的骗陷毒害玩弄……定了我的命运。但这是谁的过恶?我固然是弱者啊!……

  “小声些!……”

  “奇怪!他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过于小心了!爷早睡歇了……他不是头疼得很吗?”

  “你真是个读书的学生,什么关系不关系,还不是给人硬造成的吗?谁与谁真曾有什么关系来?他那时正在城中自治局里充任所长,他从前也与阿爷有一面的认识。我小时候,常是到布店里玩去。他,——不知为什么?或是高兴去作成我们的生意罢,也去过几次,他自然是见过我的。你想他的年纪,比阿爷还大几岁,常拉着我问长问短,买糖果给我吃,又赞奖我聪明,好看……冤孽呵!根子或者就埋在此处了……及至阿爷的凶信来后,在半年之中,全家都是愁眉泪眼的过日子!只有我那个不识不知的小弟弟,还可以打起精神来,每天读书去。接着布店中的伙友,觑着我家中没有人了,拆梢,作假账,亏骗,弄得一塌糊涂。到了那年年底,不但生意做不成了,而且由店中先生的报告,还欠人家一千多元钱……

  你想:这在我家,岂不是火上加油吗?先生们只是大言威吓着向我妈索钱。而平白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找出一大群索债的来,每天只是在我家吵闹。可怜哪,一个每日有病的女人,同着一个什么事不知道的女孩子,与一个只知玩与吃的小弟弟,怎么样可以对付得过!就是去打官司,又用什么方法呢?……在那个时候,谁曾来管。至于那些戚族们,早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了事身上。一个秋叶,也怕打破了头。我在那时,背着我妈不知哭过多少次。直到现在眼睛每每在夜里发痛!……”她说到这里,眼中又红晕起来。却接着道:

  “他的妻死了。没过半年,忽然奇闻迅速的来到。便是他差人用卑谦的辞气,向我妈求婚于我……你想:这不是出人意外的事吗?……”

  “仔细……些!下过雨去没有几天,地上的青苔多哩。”

  “人家谁曾瞧得起我们这类人!英苕吧,或者她还是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我虽然比她早来过几年,但我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她说时,向慕琏的脸上,希求般地望着。

  “事情就那样下去。我当时虽已经不以他那种办法为然,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更有什么其他的方法?……房子属于他了,我家原是作小生意的人家,更哪有余钱去向他赎回房子……我妈也日日的健壮起来,可巧不到一年,他的妻竟死了。本来听外人传说,他的妻死得有些奇怪,这是后来人们的猜疑,却没有一个敢证明的。在这个时期中,他总是常到我家中去,对于我越发比从前不同了。时时现出一副庄严与可尊重的面目来。同我妈谈这个,那个,看去再没处找得到像他一个好人似的。

  “一定了,就那样办,我只好那样办。这仿佛是一种启示,训练我,不能不的……大姨,不,你……你可放心。我总可以想种方法,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能忍受的。我这个无用的身子,定了,定为大家去冒一回险的……我不再踌躇了!”

  “一切更不必再说了,但最后的一句话……”她虽是怯弱些,到此也不禁紧咬住牙齿道:“这一切的计划,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我家布店的事,以及抵押房子的事,其中的诡秘,全是他……只是他一个人鼓动造作出来的!但是在我……失身以后,方才知道的!唉!过去了!他只求那时骗我到手,便不管一切了!进门之后,还不是当奴隶一般的看我吗?虽说在初来的半年之中,他也曾分外的待我好……羞死人呵!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仇人,还将我这个孤苦的身子,去凭他玩弄!……这都不提了……也不过半年的光景罢了。我们总不晓得像他是什么样的人?千方百计将我骗到手以后,只不过半年的日期。此后便将我看作奴婢不如了!高兴时便拿着如同妓女般的玩侮,不高兴起来,冷酷的言语,不时的打骂……唉!我妈,日子久了,即使我不说,也很明白了。

  可是怎样呢?我们哪敢用鸡卵去往石上碰呢?而且他后来对于我家,也不像以前,揭开面具了,索性也不准我回家去。这等变相的生活比人家正式讨小还要厉害……后来又明明将我看为他的妾……而且我妈不久也知道以前为他所陷害的诡计。财产丧在他手中;女儿被他强踏在脚下……可怜!我妈便在那年冬天死去了!……现在我那个小弟弟,只能在远处当兵。一家人全都星散,只余下我在这个地方活受罪!我现在什么不想了!况且我还是这么柔弱的女子。但是我究竟还没忘了我妈……她临死时的言语,我不能用别的方法报复他,我要用我这不值钱的身子,给他点良心上的耻辱!可怜!你想……这便是我的报复!再说,你自然也看的出,他还以我当人看待吗?穿的不错,是丝绸,吃的也是鸡咧,肉咧的东西,不过这就譬如买了山中的鸟儿来喂好了,剪断翅子,养在笼子里,作玩具。然还好些呢,鸟儿虽不自由,还可不生闲气……”

  “起来……你放心!……一定瑞玉来……来了。”

  § 十五

  不调和的心绪,在人身中最是个致病的菌毒。一件事的不调和尚且使得人全体不安,更不要说心中有无限的复杂的不调和的情感。自己老是忐忑地难安,况且在前途上还不知有些何等疑难的事实,专待着自己两只脚往前走去,那末,一个人的情绪,怎能不时时难安呢!这就是决定行期以后的慕琏连日中的景况。他一天到晚,老是策划着实行他大胆的计划。本来他对一切事,是持守着无畏的态度的。他也不是只知空想,不去实行的人。但他向来却不轻易地去做事。眼见得自己此刻身后有两个追随着的影子,虽是性情与遇合不同,然而在情势上,不得不使他去决定大胆的计划。

  自然他也不是铁石做成的心肠的人,在这个短短的期间,纷扰思想的时时侵袭;与出乎意外之感情,时时引诱,像这种如毒菌般的东西,来侵蚀他的身心,又惴惴地对于他心中的大胆的计划,在实行上有无危险的尝试,以及后来的处置,使他的脑中,几乎是没有片刻的闲时,因此他的面容也憔悴了许多。然而他每在晚上,还是记他的日记。且记得比以前还多。因为自己心中有事,每天书也看不下去,关于自己预备下去译的书,也只写成一半,便停止了。建堂明知他有点缘故,却也故意的不去理他。或者此时在老而狡猾的叔父的眼中,早已参透了一点,因为还要利用这位少年,——商学研究者的关系,还不肯就将他送走。而慕琏呢,也看出叔父对自己冷淡的态度,他并不是不能决然就走,反而去将就着实行自己大胆的计划,然而在这等情形之下,便觉得实在委决不下。觉得叔父与自己,彼此心里有一层冰冷与锋利的东西阻隔着。这些思想,慕琏全都记在日记上。曾有几段日记道:

  我不是爱来此魔窟,而机缘所凑,我竟来了。我不是爱去构思哲学上的问题的,然而事实在我眼前,且时时与我有利害追逐的关系。我焉能不去寻思。我本非研究文学的人,一天天唱什么感情,泪痕等名词,但我现在自己却落在……这些名词的深渊中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虽知道人要守本分,要独善其身,要善自为谋,但设如你们也陷入我此刻的地步,竟要如何对付?……设使人人尚有良心,则在我能够实行此计划之后,必可予我以谅解。我终不是如小女儿的羞怯,我终自认我是为救人,而杀人,而破坏了……势迫我,情牵我,至于如此……我自信如我坚定的性质,终不愿为儿女微情的奴隶,但我却不忍目睹撒但在世界中,更多陷害几个人!

  杀人是罪恶,我承认,但为杀人而救人,则若何?更为杀一人而救数人则若何?……况更不至于杀人。死非罪,淫暴之生,当有其应得之罪。韩列德之杀其叔,吾辈少年不当以悲勇的精神许之耶?——虽然比拟于不伦。

  ……昨夜终未合眼,寄一长书于L。彼向来是冷观者,我将近来所遇者,及我将来的大胆计划,隐约地告他。好在如果我的预算不会出错,我函到日,我此身或在囹圄,或在凯旋门的上面,皆不易知。此函即我之援书。苟使他日对薄时,我必引他为证人,但望此函彼不毁却。

  今日在堡门外遇英,她似已知周来会我,窥其意态,便知现在她已非昔比。而凝睇之间,若嘱我慎重将事者。徒以仆人在侧,未得一言……

  她之聪明,殊胜于周,但将来所难安置者,亦帷她……亦或此言有误。短期的将来,我不胆怯于计划之失败,但一念及远期的将来,殊使如兔在胸!……噫!

  右二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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