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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夫形,体也,色,心中闵闵乎其薄也。苟有温良在中,则眉睫著之矣。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啊哈!……这正是要紧不过的事。攻心,攻心,无论什么事,都得用它。孔明到底还不愧为一个先知者。我平生没有佩服过的人,只有他老先生。我自从会看《三国志演义》的时候,就觉得他可算得三国时代中一个最厉害不过的人。就如借箭的办法,也可说是吓破曹瞒的胆。人总要厉害些。孔明,我佩服他只在这一点上,你不要轻看小说,我的学问从那里得来不少。人们的心,总是曲折的,到了无法的时候,心的曲折的线痕,当然可以表露出来,人和人相处,没有其他的道理,只有攻心的方法……为什么呢?……你或者以为我的话不近情理……我自小就不懂得什么是情理的……譬如说吧,我不攻人,人自会攻破我的心。

  “你不知道,亏我还记得什么‘攻心为上,攻地次之。’那仿佛是孔明的话吧。我看他倒是个可怕的人。不怕你们年轻的人说我腐败,我们这些人总要学他的。这是那本书中可以为教训的一端。”

  “什么呵?”慕琏觉得心上稍平静了一些,便接着追问一句。

  “什么书呀?你起得好早。”

  慕琏一手按住那本旧书,很细微迟缓地换过一口呼吸来。

  § 十四

  事情进行的很快,建堂组织的羊毛公司,已快到开办期了,也如同气候一般转变得迅速。一切事也像到了一定的时候,不能不有一定的结局似的。行期已由建堂择定,就在下月的三号。这时距着他同侄子的行期,还有十天左右。慕琏将所有的事,为他忙过。本来打算快快地逃离出去,不与这位常常用攻心学说来锋利地讽刺他的叔父再见一次,这在他是极容易办的,即使这一世之中,再不重回到他的故乡,他也是脱然可以的事。不过在这个危险的时期;在这个心弦荡颤的时期,如何可以使得他脱然而去呢?在这十天中,的确是他最为心战的日子。外面的攻,是不时的与他以深刻的打击。但自然这在他的精神纷扰中,还是种轻清与不着意的,更有事实上的困难,使得他真如在迷途中的迟回与烦乱。他在这几日,将一切事情结束过,每到了晚上,便对着青惨的煤油灯,写他的日记。其中有好多事情,都记在上面。

  当着决定行期的一晚上,也就是方才得在院中与英苕谈话过的少顷之后,他晚餐也没有好生用过。本来一滴酒都不饮的人,这晚上也将英苕特意赠他的一瓶桂花烧,开过饮了两大杯。酒力确能令人震动,他对着用绿绸罩覆着的灯光,急急地饮下,觉得黄色的杯中,似乎是泛浮着血色般的引诱力。脑中如同有些尖锐的波痕,向上冲溢一般。连日微跳的心,到这时更镇压不住。饭粒是再不能下咽了。恍惚中看见室中的书架,像片,柜子,花瓶,陈旧的人物画,都似围着他傻笑,不住的向他逗引。他这时却将沉沉的愁绪,全推宕出去,放下杯子,走出去,不知怎的却走过了入内院去的穿堂门。

  门外淡淡的月影,射在一层厚密的竹影上,参参差差若同排列着许多魔术般的花纹。他踏过上边,便将地上的竹影,都荡在身上。身子一歪,几乎没有跌在竹丛里。仰头看看青淡色半缺的月亮,正在片片的云层中,伸出头来,眺望地上的万物。他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正要抬起脚来,走过门内。忽然听得有种缓缓的脚步声,从里面走出,还听见一个熟的声音切切的道:

  自然,夐符也不想到能在穿堂门外遇见他,骤然的见面,反而没得言语。便立定了。瑞玉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反而逼近一步滑稽的道:

  灯光的圆影,罩在夐符带有泪痕的面上,白白的腮颊,微红的眼角,双手颤颤地交握着,坐在圆圈藤椅上,只是对视着他。慕琏这时还穿着月白色的汗衫,在颔下带了个紫花绫结,一边用手抚摸着,那只手,却向空中挥动,表示出他是陷入失望的迷途中去似的。半晌,还是夐符低低的道:

  月光下的两个人,差不多是并肩立着。不好多言的夐符,妆束得很雅淡,并没有穿裙子,一件夹衫,胸部紧紧地围住,由头上发出来的香,使得他嗅着,更与酒的兴奋力,相合为一。他微感得这种香味,是有刺动与引诱的作用。自己用注力的眼光看着夐符,她微红的面容上,仿佛也似有点微醉哩。

  慕琏面上红了一阵,才要分诉,却吃吃地没说出来。而夐符一面用手帕拭泪,又道:

  慕琏这时也想得出神,对于当前的景况,如在梦中般的恍惚。然而看她那样的沉痛,又不忍即时将她推起。自己心中七上八下,又是热烈的愤激,又是缥缈的哀思,在这几天中,应该如何作去的问题,与当前嗅到夐符面部,与头上的脂粉油香的气息,更不知如何方好。只是一动不动的用力使皮鞋踏住地上的镜子碎屑,而且静静地用力往下面踏去。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响,且是接连着咳嗽了一声,他蓦然推开在他身上依着哭的夐符道:

  慕琏这一时脑中如装满了幻术般的迷惑。他简直不敢对于后来的事,下何种断语。呆呆地没语可答,而瑞玉如今也变得不是由乡村中初来时那样的蠢拙了。她既然看见慕琏就在这里,遂即不等得他作答话,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慕琏惨然的摇了摇头。

  慕琏忽然愤然道:

  慕琏听她所说的话,缠绵而温和,与以前所听到英苕的话不同,不禁将方才所饮的酒力,全消退了。也不讲话,只以两手交握着,去静听她的续言。

  慕琏听到这里,不禁将两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慕琏听到此处,仿佛是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明了了的一般,但他仍不言语,只静听她的续言。

  她的话并没说完,又被哽咽的阻塞,咽回去了。慕琏觉得她所说的话,句句中都充满了人生的哀感,又加上自己日来的感触,处在目前的状态中,便不禁俯下身去,紧看着夐符脸上的泪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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