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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忽而又想:“这像什么话?不是对亲爱的友人说玩话吗?”待要不写下去,又没事可作。横竖写好再说吧,于是便一气的写下:

  她又说:“我看你还不是书呆子呢……但你究竟不是同我们一样的性格呵。你们的心只是寄到怎么样……怎么样去争得一张毕业文凭,怎么样去向……社会上……抢得一个如同强盗抢……占一个地位,一月中博得……手……这就完了……”英苕确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但她的言语的锋利,好笑的美态,与特别的见解,不能不使得人有些惊异。而且在这种状态之下,的确具有十分使人在她的面前,有粘着而密切的引诱力。

  她又说道:“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女子,其实什么是规矩?谁曾好好的守过来?我以前:……实在告诉你吧,我一样是人家的小姐呵。我家在从前,哼!比你们这样人家,恐怕还说不到一起。怎么样啦?后来也是落到被人瞧不起而随意可以购买蹂躏的地方中去。我自十三岁……哦!如今也有六七年了,什么人我曾不见过?而且人们的性行,或是虚伪与厉害的,曾没有过同情心的,那样的心肠,我是看得透澈呵。你……书呆什么呢!自然呵,你们处在世上,以为还是个庄严而富有希望与兴趣的场所,你们以为前路上还有好多美丽而光明的烛,与可爱的花径正自引着你们,与等候你们去践踏。自然呵,你们是这样想。论理你们也应该这样的想。但到底是在空中画的花儿呀!好……你信我的话吗?

  写到末后的一字,忽然转念道:“这为什么来?怎么会写上情绪这两个字?我有……近来突发的情绪呢?”用手抚了头上的剪短的头发,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来。后来又写道:

  再写什么呢?反复地想了一回,便续写下去:

  于是英苕似郑重而又游戏般地与慕琏说话。她的高超与飘逸的议论,足以打动这位诚笃的青年的固定的思想了。她时而将活流的目光,看着窗外的蓼花,又回看着他道:“人须要求快乐……不管什么……不能死得如冷了的石头似的,在世上活着呵……”像这类的话。

  “这个院子还安静的,不像家中那样吵吵闹闹的一些儿不能安睡,你,少年的有幸福的人呵,天生便赋予以自由……好名词呵……”

  “自由呵!……”慕琏低声忸怩的说。

  “此地擅天然景,虽多平原,而绕以小山,石堡相望,苟非在室中居者,出门乃浑如在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外。午阴梦稳,树里蝉鸣,你或以为此正我可获安眠与读书之时。到夜则竹树风静,月色上帘,你又或以我可以酌佳茗而得新诗句。然不知‘境因情变’,这句话我以不久的经历,更是服膺了。

  “我向来不好作那些空议论,其实呢,自由二字,是名词仅仅是个名词罢了……姨娘,知道叔叔还不回来吗?”他故意将谈话的语意转换过来。而英苕却立起,扶了床上的铜栏,两个眼窝里笑了一笑。冷冷地道:

  “我只是这样,而且我喜欢这样作去。我已经受过人间的种种的虐待……我除了为自己的慰安以外,我决定我乐于对于世人作报复的批评。我管他呢,你知道……哦!那没什么的……算什么,我也是堕落……或者是这样呵……”

  “我不知何故?去又未能,留亦不可,久留于此,势必非佳。因……”写到这里,正自迟回着怎么往下续写下去。突然听得竹帘豁拉响动了一声,反把自己吓了一下,以为又是她来了。这个思想在自己的脑中来的迅速,而且奇异。及至他起身回头看时,却见建堂立在门口,穿了白色旧式花样的熟罗大衫,向自己笑着说道:“你没有出去吗?”

  “得啦,什么绝对不绝对,我们笨嘴笨舌的,也说不来,也不懂得。总之也就是你们这些自命聪明的人造作出来,并且利用这些字去欺骗,而且……”她笑得往前一俯,几乎跌在那个洗面的镜台前面,幸得她在案边立定了。慕琏不觉得笑道:“这或者是个小小的无形的报复……”

  “到此已四日了……”

  “你必信我言之非虚。我由繁盛纷乱之都市,来此古松青岩绕成之乡野。你必以为我得在叔父家中,静心读书,或则修习静里的生活,此实大谬。我刻在此反有深抱不安之感!势……或……又能使我决然离去。此二三日中,良好的精神,大为纷扰。恐再永久居此,将降病灾于我身。你闻此言,得毋骇诧?且以为与我平时之见识相背耶?实则我在此,心理上乃无安定之片刻。一切的见闻,既非习惯,而心上的感应,又复使我精神为之惊怖!我今语你一良适的譬喻:如食佳珍,精脍之鱼,鲜嫩之羹,日饫于口腹之中,则胃滞味钝,易致饱闷,然一旦偶食野蔬宜乎可以适意,而终亦不能使胃脾清淡而甜美,立山呵!喻虽不切,然我处于目前之境,乃无切喻,可以相告。

  “你呀,到这个地方还觉得快活吗?……简直闷得人要死!……我从前没被人家像捉鸟似的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是多么舒服,而且自由,随意的逛,与吃喝。人在这个无味的世界上,混一辈子,到底还不是这样一回事。什么……什么都不要管他,只有目前的快乐……尚是不失为一个聪明人所干的事……”英苕一面看了窗外的红蓼花,微点了点头,头上绷起来的短发,却被一阵风吹得覆在脸上,将粉红的腮印,被疏松的黑发遮却了一半。在慕琏看见这种娇而流荡与完全女性的活泼的经历,还是初次,所以他虽是坚定的青年,至此也有些不能自制,甘心而不置辩地听从英苕的话了。

  “你叔叔吗?他吗?愿意就回来,或者许永不回来。你叔叔吗?也只好这样……家里的人,他还管得吗?……”

  “今我所谓情绪,乃一种普泛的情感之流,是由在短时间或长时间中的遇合,与为环境的反应,所自然促成的……”

  “乡村的风味,我竟不能说的出胜过繁盛之都市者何在?也许由于我被主观上的情绪所掩住了。”

  “……你不能说这种过于绝对的话……”他的话正待往下续去。

  慕琏没等得回答,急急地先将方才未曾写好的信,叠起压在案上的镇纸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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