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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十数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过新学书,什么《富强要术》,《泰西政教丛编》,等等,那时我也想自己变变法……哈!哈哈!……”他接着大笑了一阵。

  “我们家里向来没有个外客来过……住过,怪不得头几夜里几个小蜘蛛儿,老是在我的床上飞来飞去呢……”她没有说完,那位年长些的姨娘,却在茶几的一边,用洁白的手指,掩着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张口,简直说罢,比什么还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没有,会编派上许多的话。”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说我不忌讳,老实说吧,我家中如同个死洞一般,可不闷死了人!我这位老姊姊,她只是好伏在桌子上学那先生们般的用工,读书,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闷出病来。好容易的青年,却读什么书。我听见说:现在那些上学校的先生们,”她说到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琏一眼,慕琏觉得分外的跼蹐了,脸上热热地不知要怎样方好。听她续说下去是:

  “姨太太们已打扮好了没有?……你可命她们随即出来。”

  “你瞧瞧呵!我们这样的下贱,哪儿能同人家相比……哼!处处拿脸子给我瞧,也就是给我瞧罢了!……”建堂自然是常受过这种颜色,并没有说什么,而久没得言语的慕琏,反而诚恳地向英苕道:“周姨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想来她还有事,所以不大愿在这里多耽误呵。”

  “你们年轻的人,自然不会赞成一夫多妻制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呵……你信吗?”

  “不知道,须问去呢。”面皮微黑的少女,肃然低了头重复进去。建堂这时穿了一件细葛织就的短衫,吸着由外国买来的雪茄,理着疏疏的黄髭,一边看着中堂壁上挂的陈抟所写的大寿字,一边移动自己的目光,对着慕琏看,便说:

  “……那些先生们,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读书……谁呀?……打打麻雀,还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吗……”她再也笑的说不下去。两个粉红的腮涡上,却表示出无限的得意与愉乐的表情来。慕琏刚要去分辩一句,建堂却将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阵。一面点头道: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呵。”她视定了慕琏这样说:“亏得还来了没有三天,便来欺负我了……”她接着就伏在镶大理石的茶几上笑的起不来。建堂也以为这是场欢喜的趣剧,也随和着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却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来。

  § 七

  建堂曾切实的与慕琏讨论过将来在H埠,开一羊毛公司,与同外人贩卖的事务。他是对于这类事怀抱野心的,他也知道这位曾经受过新教育,而且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侄子,万不能与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紧要的事:是要从慕琏的思想与言语中,得到一种新的大商业经营的法则,与计划,并且要托慕琏在自己的支配之下,于大都会中作那种大规模的贩卖的任务。所以在他这几日的过分的优礼之中,慕琏已经恳切的将那主要的法则,与应行如何的计划,全都告诉于这位有野心,而善于经营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将将来如何进行及规划的程序,录订在自己的手册之内。然而他还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琏来办理。

  慕琏在这初来的几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来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志脆弱的,一些儿陈旧的空气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这样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过于狐疑,对于叔父,以为他是怀了利用自己对于商业的学识的观念;一方也是有些亲谊的情感在内,况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余闲的时间,去作点事业。在风光别异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会中的耳目的烦乱,以得亲近自然的风景。

  但他直到那一夜的况味,对于这所古旧的石堡,也不大有什么想常常留恋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过后,自己似乎加添上迟疑与去留难决的心思。后来,自己心中,平添上种种解释,以为终是暂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这里,不但没有即刻别去的观念,且更有愉快与虚幻,而使之念恋的仿佛梦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着。这在慕琏,的确是初次感受到这样的恍惚状态了。

  那是阴历的下弦之初,夜里十点钟以后,慕琏坐在屋中写了几乎有两点钟的书信。因为向一位在报馆里朋友,报告自己到这个地方的新印感与调查——关于乡村状况的调查。可巧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与一些绅士们讨论县里的加赋问题去了。本来建堂自从慕琏来后,不常离开家的,但因这事与自己确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关系,所以便径行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同家中人说,当日或者能够回来。所以慕琏独自用过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写完了一篇长信。

  当他下笔的时间中,屡屡地将笔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时坚定的思想,却时时刻刻如同有人来扰乱他一般。这种报告与调查的信,自然用不着精心结构,可是他来到叔父的堡中以后,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滞,下笔迟缓,竟致写差了好多字。有时从记忆中,想到与那位时常研究农民生活的朋友,谈到农民社会的经济,比较着引用几个外国的经济专用名辞,竟会将平日记得烂熟的字,颠倒错乱,写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好容易写完以后,自己却疑惑是神经有了什么病症。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绝大的烦激!等候建堂,也没有来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着双手在方砖铺的地上,来回走了几趟。觉得室中的所有的东西,都了无意味。一份新从外地邮来的杂志从早上寄到,连拆也未曾拆过,仍然放在案上。看见在白磁罩的灯光下的花花绿绿的邮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寻思的迹象一般。然而终于也寻思不出来。将近半夜的月光,已经从东方升起,这种皎明的印象,在他看来,如有一个新鲜的希望的诱引一般。于是便将外衣披在身上,踏着月影,走出这所伟大而古旧的房子去。当他走到门口时,一个年轻的童子问他哪里去,他没有回答,匆匆地沿着墙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诱惑与迷乱,将慕琏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这个古堡的公园中,居然能使他有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领受。他孤立在溅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寻思了多时。又走到亭子里去巡视一番,却什么余迹也没有发见。只有甜细的余香,同最上等的香烟的气味,留在空中。除此外只有满地的月影,伴着那些亭外的凄凄的虫鸣。

  慕琏至此觉得有些怅然!布在自己的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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