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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


  月光和荡地映在用砖砌成的平台上面,独照着我们两个人的身影。碧空的秋夜的静气,如同禁住人间的呼吸一样。微风过处,吹得沿墙外的柳叶,散在地上瑟瑟地响。这时正是青白色的月亮尚没十分圆的秋夜,已是斜了天河,在月光上看去,其中如同有些银涛起落般的摇动。星光看不很明朗,然而独有近在天河畔上的参差的星光,还隐约看得清楚些。

  四围的声息,安静了。好在这左近的地方很少人家居住,连犬吠的声音也听不到。由月光下所看见的索索响的芦苇,不很高的独立的土堆,土堆上面几棵枯枝的树影。除此以外只有青白色的月亮,星星侧在天河,与平台上的沉寂的人影两个。

  这样的答复,是令人沉闷不过。我待要怎样再质问他?而自己却叮嘱自己,不问也罢了,谁还没有几许不能完全说出的话。何必呢,埋在各人的心里,或者还觉得安稳些。说出来左右不过是如此呵。什么都是一样,我也是有这个脾气,总觉得常是深秘保藏了的话,越发在静中咀嚼起来有意味些,哪怕意味是苦的,酸辛的。有时说出一分来,仿佛将心意来瘦减了一分似的。我正自想着,不料他却又向我道:

  皎白的霜华,包住了一个明月,冷清清的四周,独有我们两个人立在那里。他闪闪烁烁地叙出他童年初恋史的一段,我觉得这个广大的世界,似乎过于窄狭了。我真感到这种幻网中的生活,只是如此。我听着台下落叶凄凄地微语,更找不出什么话来能够慰藉他。

  正不必是在登山临水的时间中,正不必是在风凄雨迅的时间中,方能引起人们的情感,于无穷的意想里呵,只在此地,只在这样的一个月夜之下,只在这个单调而疏落的风景中,雁也没来,酒也未饮,凄凄咽咽地徘徊在这平台之上,仰看着仿佛冷笑的月亮,悬在没有片云的空中,俯视着我们,淡淡地赐予我们以色素的象征,够了呵!思量也罢,不思量也罢,心影上的怔忡,情绪上的波翻,悠悠呵,渺渺呵,外象能添印上些什么样的刻镂的伤痕在心上,然而又到底为什么只是觉得在胸头上,不知积压了多少不尽的言辞,却说不出?

  我这时自己不能忍耐了,便暂将理想中的镜子,牵过心上的帷幕遮掩过去,接着问他为什么没有回去的勇力?他也绝不吝啬不迟滞地将他藏在心中的旧事,隐隐约约地向我述说了一遍。

  我正对着前面枯了的苇塘望着,从事我迅速的感思。听他说着,我便将头向左边回过来,质问般地道:“中秋……现在过了今年的中秋,又几个月了……可是你来到北京几年没有回家去。因为每到了假期,别人都忙忙地跑回去,总没听见你曾有这回事……几年了!”我忽然拿这种话来问他,自己也不知如何突然联想起来的。

  忽然听得身后的砖壁上面,哗啦地响了一声,我陡吃一惊,回头看时一个黑色的大猫正跳过屋檐上去,却踹下一片瓦来。

  已是十月的天气,夜间的冷威,已很严重了,况且在这个孤伶伶地方。立在那里,更感到精神上起一种冷的接触。每当夏日,庙外的苇塘中,常有水禽不断来来往往地飞,作出清脆的鸣声来。不过人生的时间,常是变换着,催迫着的。好的时间,好的风景,在人生中,也不过几个一瞬一瞬,便就丢掉了。回黄转绿,那终不过是敦厚的诗人聊以自慰的话罢了,其实我在这个冷僻的秋夜的陶然亭上,只有从内心中发生出真诚而凄清的细感,望着那四无人声,霜华隐约的空间。

  夜深了,身上的寒气陡增,而得意的明月,却更显出静夜中的光辉来。我们再不言语了。及至回到平台后的屋子中时,虽是没有燃灯火的屋中,被月光照着,什么都很清楚。他伏在案上住了一会,便借着月光,用水笔在纸片上写了一首诗与我,我又重复走出门外,映着月下的银光。看是:

  灯下的旧痕,
  从迷惘中飞过去了!
  盛开之筵的杯前;
  甜适之语的声里,
  外边有人来了,
  请她归去。
  红烛的焰下,
  只余了我家人的评语,
  只余了我第一次的心头颤跳呵!……

  声音或者也与人的思想有何关连,因这骤然的惊吓,反将我藏在心中,没有想到说出的话,继续郑重地向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本来路太远了。也有点重于劳顿呵。”

  在这如同幻化的景色之下,不过一瞥时之内我已将上面亘在心上的言辞,翻复寻思了几遍。

  团团的明月,好似在上面窃听我们的私语一般,又似嘲笑着人们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中,纷扰凌乱地过那种种的生活,而到这时却对着她有言无言地诉说衷曲。其实在一开了眼睛的生活的行程中,哪里还不是茫无畔岸?哪时还不是凌乱而纷扰啊?但千古流着银光的月亮,恐怕见惯了人间世的情态,也不免冷眼相视了呵。

  但他却又发起议论来了。

  似乎是情绪紧张着的他,将双手插在大衣的袋里,在窄狭的平台上面,来回走了两遍,又往下望了望东面的枯树中的月影。便慨然道:“我有家的,我有我埋在墓中的父亲,也有我远嫁的姊妹,也有我生活困苦的母亲与兄弟,家呵,有的,但如今差不多每一人分为一个家了!只有精神上的家屋的建筑!……我也是血肉相合成的一个人,我就不想重回到我那远在五千里外的故乡去,撷一束野花供在父亲的墓上,去同我那年老的母亲、兄弟聚会?去抚视我童年时种成的花、树?去倚着我家的篱笆,看清溪的夜月?但生活逼迫着我,命运缚束着我,你知道我现在一面替人家每日作四小时的苦工,一面强制着时时荡动的感情,去研究着茫无头绪的学问,我又怎样能以回家去?……人的思想,有时对于目前的事,反而遗忘了……不过虽知我如你,这种疑问,也要从直觉中问出来的……再深一层说吧,我刻下不能回家,是时间限我,经济的链子锁住我的身体,更有……我差不多真也没有回去的勇气了……”他说到这里,又似应该停笔的段落一般,突然止住。

  他道:“记不得了,呵!一年,二……三,四年多了吧!”下面他似乎还有话而没曾说出,便咽住了。其实我心上正在盘算着别一件事,作回思的工作。也没留心去问他。但是照常的答了一句。

  他道:“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言语是所以使得彼此的感思,可以交通的,但有时一毫也没有用处。你以为树上的叶子,被风吹着响了起来,我们听了,或以为同奏着天然的音乐似的,以为很得了声音的天然的妙趣,试问树与叶的己身,未尝不以为这是可烦恼的事呵。我久藏在心底的话,其实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即便说了出来,也未必能以使得听者以为哀感,以为有兴会。平板而且细微的事,或者差不多的人也有过的……我说我因此即没有回去的勇气,未免过于夸大了,我自己也觉得以为不安,然而在事实上,却也似乎有这一点的关连吧……总是不安的生活,与难以容纳的回忆。

  他这段话,说得并没终结。我又急切问他,他却掉头去道:“记忆不得了!又何必再说!……是这样的,总是一个不满的结局呵!月圆,月缺,原不算得什么事,只是盈与虚里,却尽是血痕与泪痕,填在中间……

  他说到恋念两个字,仰头向上边的明月,吁了一口气,用手抚着头发,像是对他旧日的思想,加了选择的批判一般。我听了且不去寻究后来的事实,只此一点呵,已经使我代他生出无限的怅念出来。

  他将两手交握在腹上,并没有即刻答复我,我素来知道他的性情,并不奇异,也没有再催问他。过了有三四分钟的时候,他仍然慢吞吞地道:

  他在言语暂停的时间内,我便生出种种的理想来,终究也没曾得个判断的结论。我自己觉得有时几乎如同透视过全世界的一切事物似的,却何尝不在纷扰凌乱中起精神上的冲突呢。

  他不语,我也不语。

  人的言语,当然是有深与浅的层次的。越是在情绪沉挚与复乱的时候,言语中间更多曲折,往往本来可以一气说下的,反而说了半晌,没有头绪。这种经验,我也曾有过,所以对于T君在这时所告诉我的话,我的心上,虽是替他烦乱,但我并不催促着他即时说下。

  “自此以后,我与她便少有见面的机缘了。而且以后还有的……唉,我又何必说呵!总之,现在所余有的,只有‘过去’的追忆了!只有在薄云笼了月光的秋夜中,所给予我的同一印象的感触!当时甜蜜的笑语,江边上的驰逐,然而竟然还遇到那种难堪的嫌疑的命令,何况……呵!罢罢!现在呢,什么事都变化了。我一个人的飘流,生活迫压我,社会的冷遇我,我更有什么心情去寻思这种细微的小儿女的琐事!然而我又怎么能加以理智的判断……不去思及?现在因经济与其他的事,我不能回家;即回去呵,对于旧迹上的回思,只感到搅碎了灵魂般的抖颤,便自然的将勇力减去若干呵!……”

  “罢了!明明如月,独有她知道呢!然而刻在我心上的伤痕,她又何曾真真地照到。

  “由外象印刻到我的心中的情感,更不必是专说血呀,泪呀,说得过于严重了。细微的,便是永难忘怀的。真正传达胸臆的话,又何必是狂歌洒涕呵!方寸中的旧事的萦回,今到何处去重行觅回?我预计着我即强打精神,而生活上也还可容得我回到故乡去的时候,也不过往前走一程添一程的心头上的沉滞吧!而现在更说不到呵!”

  “有一夜,正是那个赛会举行最末后的一次,焰火咧,夜戏咧,哄动得各乡村中的人们,都来参加。当着夜会完结之后,我家中也开了一个筵会,招待那些亲友。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在一间旧式的大屋中,满排列着些菊花,与由园中摘下来收藏了多日的果品。我家的亲友与他们所介绍的他们的亲友,大人、小孩子、姑娘们,都在屋子中随意坐了吃东西。屋子中腾满了笑声,彼此欢乐地杂谈。我也在他们的群中,不过听他们的言语与笑声,却不感到有何趣味。独有一位姑娘,与我对面坐着,在那里很安闲地吃一个梨子。我不由时时注视着她。在那时自己仿佛感到有种羞愧,且不安的态度。时时起立,又时时坐下,去细细地看我的衣服上有没有污迹,以及坐折的痕,曾有几处。这等心理,在我自己何曾明白,直到现在,也还是仍然不能明白。她穿了极洁净而朴素的衣服,看那个样子,如同城中的女学生相仿。可是那时乡村中,在城里读书的女子很少,我也不敢决定……后来究竟被一位老妇人将我们来介绍了。

  她还说:你们正可以谈得来哩,吴姑娘是女学生,说说笑笑,不像他们没见过一点世面的,这样我们便在灯影下作第一次的谈话了……如今记得什么呢?起初还很羞涩的,不好意思多说,究竟是小孩子,没有成人的虚伪,后来她竟写出一个英文字问我。说来也非常可笑,那时在城中所学的英文,过于浅了。她写出一个Beauty字来,将t上的一横画忘了,弄得我究竟也没有想起那是个什么字。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而且聪明,活泼,不过那时她并不取笑我。同我东一片西一片说了许多有趣味的事,不晓得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的灵感,已似乎被她所引动起的一般。向来不肯说话的,到那时说得又伶俐又有趣了。记得她头上簪了一朵小蕊没开的粉色菊花,在灯光下,她那双明慧的目光,几乎将我的全神摄住了……这是第一次呵!但那夜正是个薄云笼住了月光的秋夜,夜已深了,人多散了,她自然也同了同来的要归去了。我觉得由她的目光,总是使我起一种留恋的意念。不知是我自己的幻想不是,不过我总相信人的初恋,方是一个异境的新到。而那时何尝梦见过这两个字,含有何等的意义。

  “我每逢到月夜,尤其是有薄云的秋夜,白日任有如何劳苦的工作,而夜间是不能睡的,有时如同入了幻境一般……

  “我惘惘地送她归去,即在那个灰暗色的夜中,同了母亲、妹妹,送她们沿着篱笆到一位亲戚家中去住下。因为她不是我们村子中的人。江风吹送来的夜寒,使人战栗,一样的寂静的空间,不过我心中充满了活泼愉快,与含有疑问般的恋念……”

  “我总是怕遇到那个薄云淡笼了月光的秋夜。像这样皎皎的银光射到我的心上,不过凄凄的感到幽忧的搏击罢了,最是当着不是黑暗的夜中,而月光却被云影吞蚀了去的时候,这样我不但感到了搏击我的幽忧,更且有种欲哭的恐怖,包住了我的心身。

  “我就将这种伤痕的经过,告诉你一段吧。你也再不必去找头补尾地问我了,我也没有法子说,或者是记忆不许我多说,你又何必多听呵。不记得了,我那年正是十几岁是在很幼稚的童年吧。第一次我曾见她,谁呵,总是个女孩子的。在我们家乡中,风景自来是为外人所称道的,有曲折的清流,有秀润的山峰,在我家的住处,更有许多的果园,与一二处古时建立的庙宇的胜迹。在一年的秋日,我那个江村中,因为丰年的秋收,便举行了一个极热闹,而引动左近乡村中的人都来参观的大赛会。许多在城中正读书的小学生,也都被家庭中使人叫了回来,凑那几天的局面,现在想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值得了。然而乡民虽是愚陋,比较还看出那时乡村的富力,和生活的安定呵。我自然是在城中读书的儿童之一,那时我母亲特地为我缝了一身新鲜的衣服,粉红色的缎袍,与新由远处托人买到的皮鞋,给我穿上去参加那个盛会。我那时虽知这等迷信的事,是可笑的,但为了游戏起见,自然也不反对。如今想来,那还是我一家人,最为快活欢聚的好时候。现在虽欲再穿了粉红缎袍,与不合适的皮鞋,遥遥的隔了几千里的白发的母亲,更何从看得见!而且给我整展衣角呢!……唉!什么事只不过馀得个‘过去’二字呵!

  “恋爱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如果我们细加寻思起来。我现在听到他人说这两个字,几乎有点憎恨与诅咒的思想了。这并不是伪言呵,觉得一个人,无论谁,都要由这个富有引诱之色彩中,跳进,跳出,跳出又重复跳进,明是排列好的密密地的网罗,除了白痴与有神经病的疯人之外,谁也脱免不过。造物的主宰力,未免对于多难的人生,过于酷苛了。其实恋爱也不成一个名词,左不过是冲动与占有欲的更热烈的发展罢了。剑三,你或者以为我的主见太偏颇了……梦痕的留影,还不是空花吗?我们明知道是空花,却偏要他在现实的生命中,费多少精神,心血,去发见出来,且要歌诵他,供养他,崇拜他,谁道人类是最灵不过的动物呀。

  “回去做什么呢?”

  “四年,日子不能算少了!”

  “又何必懂呵!人间有几个人是可以懂得话里的意思的,膈膜……人间原是张了膈膜的密网,要将人们全个笼在里面的……回家!啊,剑三,哪个地方有我们的心愿之家?”他说这些话,微微带些酸楚了。枯苇在塘边低唱着细咽的挽歌,如同赞和他的话音一般。

  “前年我同一个朋友在中秋夜时,曾来过一次。你看不过二年,那时墙外的小柳树,还不到现在的一半高呢。”立在我左边与我同来的朋友T君,慢慢地向我说。

  “你有疑惑吗?……实在我同你两年来作了极熟的朋友,你还要问我这个话……自然是我的不是,然而谁愿将自己的心,常挂在嘴角上呢。”

  “人生第一次所受到的悲哀,严重的教训,莫过于知道人与人之间,须要层隔障呀!……”

  “不大懂得你话里的意思。”我不能不这样问他了。

  T君是位一见令人生出异感来的青年:苍白的面色,眼眶下有时带点青痕,不常言语的冷秘的态度,瘦削的身躯,表示出包有多少抑郁与不安的情绪在内。我与他相熟的日子很多了,在这晚上我们发了逸兴,来到冷清的古寺的前时。我素来对于他的态度、言语,每见过他之后,就给我多添上一重深刻的印象,仿佛在他那常是戚戚的眉痕下面,聚藏了无限的神秘,与令人思想不到的事实。这时我听了这种带有悲感的诗味的言语之后,虽在月光下,我又不禁将他那副清秀而奇异的面部,看了一眼。

  T住了一会,便又道:“还有一次,是在第二年了。她到我们的乡村中我的亲戚家来,住过几天。我那时虽是好在外面作钓鱼,捉蟋蟀等等兴趣的事,但自从她来过之后,便把这些事看得很为淡薄了。每天总想去同她说说一切的事,那自然不止是限于研究英文字母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抱了一大本新出版的铅笔图画,想去送与她看。因为那家亲戚的家中,我是走得很熟了,便一直地到她的屋子中。哪知她正在梳头,有我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一边为她用牙簪分开头发,一边却郑重地向我下第一次的命令。什么呢?就是不准我没早没晚的来。当时我觉得如同受了重大的羞辱一般,在柔弱的心中,填满了愤怒。她呢,也晕红了眼角,没得言语。幸而有黑而厚的头发盖住,没有被那位老妇人看见她的泪珠,滴在衣领上。

  这首诗不晓得是他以前作的,还是因为谈话所引起的悲感作的,我又重行看了一遍。方要问他时,突然铛的一声,清激而远荡的夜钟之声,由北面的龙泉寺中传来,便把我欲言的话咽住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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