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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问你点正事,休要花里胡哨地讲。你知道我的情况都很详细,巽甫呢?最近他在哪里?干什么事?”

  金刚收拾完床铺,回过身子来:“我连你的最近还不十分清楚哩,你应当告诉我,你要向哪里跑?找谁?公事,私事?咱交换了这个再谈他。”

  “我,……往徐州找一个朋友,没法子,老蹲在这边没出息,玩一趟去。……”

  “玩一趟徐州?那个古英雄的出产地,现在有的是鸦片烟,杆子头,英雄可不容易做得成!”

  他对坚石非恶意地盯了一眼。

  “怎么?你老是这一套,说话不像以前的实在了,真学得有点走江湖的口吻。”

  “是呀,你还看不明白?像我不是闯江湖还像哪个?咱没有藏在自己硬筑成的象牙塔中谈情说爱的耐心,也少那样脾胃;更学不了上山清修的本领,天生成的粗爽,只好‘下海’了!”

  他说这几句,态度上并不完全对老朋友开玩笑,很正经,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点儿严肃。

  “你说,你说!当然有你的批评,我就是不懂,‘下海,下海’怎么叫做‘下海?’……”

  “很容易懂,”金刚一手摸着不长的黑胡根,眼睛里满含着他的不可掩饰的热情,“……你不记得‘泥牛入海’的故事了么?”

  “噢!你比方你自己是一只泥牛,真真有味。”

  “岂但有味,就是事实。笨得像我,——说来话长了,出身那么穷,终天守着铁匠炉,火钳,锤子过了幼年时代,你还不知道?好容易入学校,升到中学,一班中谁能说我伶俐。反正甲等的名次里从来没有过我。笨,笨得如一只牛差不多。哪能像你们那班文学派,比古、论今、知书、懂礼。牛也好,离开学校,冷冷地被掷到社会中来。社会还不是一个无边岸的大海,掷在里头挣扎到一口活气,不大容易吧!这个不论,管它有无后来的消息,总而言之,掷下去了。便作泥做的吧,这样的牛多了,也许使海水变点颜色,所以我安心自比,——以此自比。再来一个,老石,我就不自比那衔石填海的鸟儿,——老是在水面上飞行,哀哀苦啼,海中的波浪掀天,他尽很做了一个旁观者,自己的羽毛如何会沾上一星星的水味。不必说它尝不到淡,咸,——讲回来,老石,人家有羽毛知道爱惜,知道羽毛的华耀与美丽,更借着声音去诱惑人间。咱呢?本无羽毛,笨得周身全是泥土,不下海干么?嗯,老石,你应该说:‘你走江湖就是多学了点吹哨的本事吧’,这的确是我的进步,我比先前活泼得多了。”

  “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两个比方?……”

  坚石静静地听过金刚这段话,也有点受感染了,不过他不满足,他还希望这突遇的怪人多说些。正当金刚要再说时,汽笛尖叫了几声,船面上的水手喧嚷着,船身稍稍有点动。

  金刚拉着坚石道:

  “出去看看,船就开,看看海岸上的光景。”

  他们即时开了舱门到甲板上去。

  船开行了,轧轧震耳的汽轮响动,慢慢地,慢慢地,掉过船尾,离开那些密集的,有尖桅的舢板层,离开了小码头上短衣黑面的叫卖贩与码头夫。腥咸、油腻的气味闻不到了。内力的鼓动,冲开懒懒浮漾的海波,载了这一船的客人,货物,往前途去,——寻求他们的命运去。

  水手们整理好甲板上的机盘,粗绳索,各人走去。客人不多,只有从统舱中上来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子,两个绅士派的日本人,衔着香烟从容散步。

  转过了后海湾,船是向一面高岸,一面有小山的埠头告别了,那些红瓦的房顶,有烟囱的地带渐渐转去,渐渐消失。

  坚石倚在舷侧,目不转睛似的回望着这片可爱的地方,与距这地方不很远的家乡。在心头上又激逗起一缕的幽感,不是壮思,也不是别愁。他想着这再一次的偷行,何日重来?重来时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多少日月呢?这最近的将来全中国要另换成一个异样的局面?

  由父亲的忧郁性的与神经质的遗传,坚石虽经过一次翻滚,镇定得多了,却仍然不能去掉激于热心的,不能忍耐的寂静与空虚中度过去的生活。他并不怕人间的毁誉与利害,但他缺乏的是明定不移的信仰,与分析的头脑。他自己明白,这一次出走是往积极的路上跑的,但悬在他心中的只有灿烂眩耀的两个大字,是“革命”!究竟革命的目的与主旨,他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那便是救民于水火之中,旧的不除,新生无望。至于主义,办法,他在这时想不出怎么是最适当,最有效力,或是从根本上做起。

  “信仰”对于这个易于激动又易于疑惑的青年,确有点难于渗入,他赞同三民主义是中国容易走的一条大道,然而对共产派的主张他有时也觉得无话可驳,向人类的最幸福处,最平等处想,安那其主义不也是一个真善美的乌托邦么?在两年前,他便为这样的问题苦恼着,自己在那个学会中与各派主张的人都保有相当的友谊,自己却永远是在徘徊中,跨不出更大的脚步去。正如他为抑压不住的情感冲动了自己,想一生面壁,想学做乡村中的逸民;想成为大时代中一个有力的齿轮,但确定是信仰什么,他自己也苦于诉说不出。

  他对于自己的事很了解,但也时时在苦闷着。这时由风景的变易与心情上的彷徨,低头看看脚尖,仰头对着斜飞的海鸟,不免更觉得茫茫了!向身旁的金刚看,他正在兴奋地同船上的工人问着什么运货,杂粮行事,连海州的风土,人情,都谈得上来。他真像来回路走得十分熟的老客。海上的景色,与埠头上的一切,他皆不关念,说起话来自然,响快,如同心中什么也存不下的一个粗人。

  船开了不久,风颇大,船身动荡得比较厉害,空中聚着一层层的暗云,许要下应时的雨。客人们都回到舱里去了。

  经过两小时的谈话之后,坚石渐渐明白了金刚的任务,而自己这次出走的目的也告诉过他。自然金刚有他的秘密,虽是外表上扮作小商贩。对坚石不能尽情说出来,坚石明白自己没曾加入过他们这一派,话也不肯深问。但从他的闪烁的言谈中,可以窥见这个时代的转变先期,各个细胞组织的活动力量。身木远去了,巽甫在南方有他的中间的工作,金刚的巧遇,也可知他有“飞腿”的资格。当年黎明学会中几个重要分子,似乎都能向各方放射出小小的光箭;不管那些箭头在未来是永远的锋锐,还是磨钝了,或者长上血锈。坚石想起这些事,与朋友们的分道前行,又引起自己在团体中活动的兴味,颇感着光荣的微微的傲思。纵然自己是方走上那条长的正途,可是提起兴头往前跑!他回念着旧事,一股青春的活力在全身内跳动,就是只有这一点点的活力,他觉得什么事都可以干!前途任管有什么困苦,他咬住牙能受得了。这像是说不出的,有似白热化的心情,与两年前决定以青灯,古佛作终身伴侣时的狂热一个样。虽然不愿细作分析,或作未来的究竟观,但诚实的欢喜心,总以为这一时自己是有了生命的倚靠;有了兴致;有了寻求的目标。打退了一时的烦苦,思虑,与把捉不住的纷扰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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