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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从《山雨》出版后,我早已不想写小说了。在欧洲十几个月,流连风物,博搜广揽,比较之下,更觉出祖国现在文化的贫乏,有工夫多用在调查读书两件事上,除掉偶尔写几行笔记以应友人之约外,可说什么文字也没有动笔。每每在旅居寂寞中想,写什么呢?像自己所知,所得,所能,能写出何等的文字来?希望它,给我们这样古老民族一点点精神上的食粮,与提示,或激动,惭愧!自己缺少天资与素养,读到外国学术与文艺的名著,更不愿东塗西抺了。

  去年回国后,百务縈心,更添上许多不痛快的感动。夏间忽得胃病,在海滨休养,那时《文学》的编者傅东华先生连函邀约,一定要我多写点创作的文字。迫不得以,冒然答应下来,写一个连载的长篇,其结果是在九十度的暑日与初凉的秋风中完成了《秋实》的上部。

  动笔之前太匆忙一点,虽在自己的意念中早有了概略的构图,但搜罗材料上却大感困难。止就上部说:人物与事实十之六七不是出于杜撰——如果是在我家乡的人,又与我熟悉,他准会按书上的人物指出某某。但难处也在此。今日的小说不能纯靠事实,如左拉的著作那么确实;与他细心观察的事物丝毫不走样子。但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者至多也不过对事物不走原样而已,究竟还得加以文字变化的组织。我常想:在现代写小说只是剪影罢了;而且只是剪的侧面黑影,至于由这非全面的影子扩展,变化,推及其言语,动作;推及其与他人,与大社会的种种关系;更往深处讲,由这个侧影能透视其心理与个性,因之造成自己与社会的悲剧或喜剧;更由这偶然或必然造成的事件(戏剧)上显露出社会的真态——不,应分说是“动态”,这绝非旧日的自然主义或纯客观的写实主义者的手法能表达的出。重要点还得看作者的才能与其素养。不错,这个长篇中的人物与事实固然有其八九,但那一分(就说是一分罢)已经很够下笔的了!初时我觉得容易,因为有现成的人物与事实,稍加渲染,不是“事半而功倍”么?哪知既写以后便逐步感到棘手,被限制于人与事,纵然作者可有自由变动的笔底下的权力,但与完全想像或杜撰的题材不同。何况是时间久了,我当时由直接间接获得的印象,事实,早已划成片断,要补缀一件整齐衣服,自然处处都显出针线的痕迸。我又不想把这书中的人物过分的典型化了,时时要表现出几个主角的特殊个性——原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完全由于笔下随意刻划,因此,下笔时大不似预想的容易。

  段落、字数上倒还能略如所计,虽然总名是《秋实》,原想分两头——分上下部写。上半部尽力描写几个人物的《春花》,他们的天真,他们由各个性格而得到的感受,激动,与家庭社会的影响。在那个启蒙运动的时代(由五四后到民国十二三年)他们扎住了各人的脚根。像这样写,自然有许多地方是吃力不讨好,人物多了容易有模糊笼统之处——本来那个时代的青年易于描写成几个定型。再则,他们活动的范围有限,学校家庭,与社会的一角,写来写去,能不惹人烦厌已经费心思不少。可是,反过来说,没有前半部便从橫断面写起,固然有奇峰橫出,飞瀑断落的兴味,还过我还是有我的笨想法:造成一个人生的悲剧或喜剧,不能纯着眼于客观的事实——即环境的一般的变化,而也有各个人物之主观的心意而来的变化。这问题虽似简单,却很复杂,同属于一个阶层,而他们的发展绝不会事同一例。远追上去,大环境中还有小环境的复杂关系,而遗传与家庭的教养我们又焉能轻视。写小说欲求其真,不是只靠着极普通的几份角色的面型便以为能尽描写之能事。这里便是经验的关键。有意识,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没有点经验上的根据,那不成为公式主义的复现,便是空想而无当于事实。“恰如其分”正似写好字的书家一样,一点,一勾,都现神采;一整,一斜,都能调谐。有什么标准与老规距?这真是一个最难解答的疑问。不管有多少小说讲义与小说法程一类的书籍,终难把这一点“巧力”给予作者。

  也因此,这个上半部的《春花》我着眼于上述情形,写完后再看一遍,不免过分注重于个性的发展,太看重这一层,便觉得有些地方是硬凑,是多余了。

  我的计划想在下部实写他们的秋天。的确,他们现在也如作者一样是在清冷严肃的秋之节候里了。真正没了春日的灿烂,与一股劲地向上发扬;不管是趋向于哪方面,那时,这部书中的几个主角都是一股劲的。如今连丰缛的夏日也不相似。时间哪会曲饶过一次的人生!在这露寒,木落,已经熟成的现在,他们也真的已具有定型了。虽然各个角色在这十数年中扮演的种种戏剧,彼此不同,但漂泊在飞涛中的孤舟,各到达边岸;有的或者是沉落下去,因为各人张帆,撑篙的本领不一样,而停泊的边岸也不在一处。秋雁惊鸣,风淒露冷,他们对于这气候的变幻与自己的奔波,何能不自然了!同时他们在春末时季的出发并非只由于一时的高兴,而各有其客观的条件。借了他们的行程,与奋斗,挣扎,沉溺,更可显露出这个时代中社会变动的由来:是——

  社会生活决定了人生,但从小处讲也是——

  个人的性格造成了他与社会生活的悲剧与喜剧。

  空泛地把任何人的变化归功或归罪于普遍的社会变动,怕不是一个精细观察者所应当取的态度。

  总名原用《秋实》二字,意即在此,我作此书的意义也在此,没有什么更远大的企图。

  下部更不象上部的单纯了,生活与思想上的分道而驰,结成了各人的果实。同时也可见出他们接触到社会的多方面:政治的,军事的,教育的,各种社会活动在那个大时代中特具的姿态。

  搜集资料,为下部我确实费过不少的心思。曾用笔记录过他们生活上的小节,与时间上的遇合;曾问询过他们的朋友与同调的人物。既然分道而去,与上半部都还是不甚相差的学生生活便隔得远了。

  因为我想把这几个主角使之平均发展,力矫偏重一二个人的习惯写法,怕易于失败。分开看似可各成一段故事,但组织起来,要在不同的生活途径上显示出有大同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动态,纵然对于动态的原因,结果不能十分刻露出来,可是我想借这几个人物多少提示一点。

  所及的范围过大,易于“顾此失彼”,但是下笔之始便已觉察得出的。

  《文学》登过上部后,因太长了,我决定停止续登下部,也因此便将未完之作搁置下去。现在,“良友公司”愿全部付印,先将上部取去,分两册出版,正好将“春花秋实”四字分用。

  我曾顾及分册出版的办法是否相宜,好在上下部各有小起落,虽非完作,尚可约览。略述如上,读者或易明了。

  二十五,十一,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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