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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伤者(2)


  他没有酒杯,只是对了酒壶的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他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与酒结了缘,不过是近几个月的事;所以他的酒量并不大,六七杯下肚,便有些醺醺了。现在他喝得满身发热,额上的汗珠只掉,脚背上的伤处,血管紧张地跳着隐隐地痛。他手抚着疮口,依然是肿得同发面一样。忽然想到,“老婆野汉子的刀疮!”即刻心里蒙上了一层耻辱。他回想到过去的事了,张二爷猪肝的脸,和他那明晃晃的刀,署长尖利的笑,和女人凶狠的署骂,……身上被冷水浇灌似的,脑经清爽,酒的兴奋完全消逝了。

  那天他在外边流浪了一整天,没有回去。本来回去更觉得难受,还不如在外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好。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同别人玩笑,谁也受不了,况且他以前还念过书。所以每次他从外边回家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快活,就是到了家门口,还不愿一大步穿过门限到屋里去。那天傍晚回家去,心中的不高兴,正同平常一样,但将到门口,女人便指着脸迎头大骂:

  “死在外边的,整天不回来!”

  他自然受不了女人这样地骂,于是愤然说:

  “我在家干吗?我看不惯。你们干,还叫我擎着眼睛看着吗?”

  “你不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死在外边,烂在外边!”

  “你妈妈的,你咒我死么!我死了,你们好快活!妈妈的,娶了这样的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他大怒地骂着。

  女人当时很惊奇,他是向来没有过这样的凶悍。要不是女人低下头去,不再还嘴,那他一定要举起手打她的。

  不久张二爷来了,他便不禁地打了个寒战,凶气即刻减了一半;他遂走出门口,悄悄地蹲下。张二爷一进房并没有看出房中的紧张神情,因为这样的静默,张二爷是欢喜的,张二爷是不愿那女人同他说话的。张二爷见伊背着灯闷闷地坐着,以为女人故意的撒娇,不去理他。可是猛地见她的颜色同平日不一样,于是问她:

  “怎的,为什么不高兴?”

  她半晌不答,之后含着眼泪呜咽地说:

  “他欺负我!”说完便放声哭了。

  “你妈妈的,拿了白花花的洋钱,养活狗了吗!”张二爷骂起他来。

  “我的女人,你姓张的管不……”

  “怎么,怎么,反了么!?”张二爷没等他说完,咆哮起来,跑到他的面前,拍拍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被打骂得冒火,心里想反正拼了一条命罢,耳光落在他的嘴巴以后,他便踢了张二爷一脚,正巧一脚踢在张二爷的腿上。张二爷疯狂得同一只狼似的,跑到厨屋拿了薄刀向他砍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刀,扭头就跑,张二爷没赶上,将刀抛去,不幸正落在脚背上,他便躺下了。

  要不是惊动了四邻,那么他就是受了伤,还不能算了事呢。因为当张二爷疯狂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他这一条不值钱的命!在他疼痛模糊的时候,看着一群人围住张二爷,夹着几个腰间带着刀的警察。张二爷还大叫着:

  “你们不将他押起来还成吗?这样岂不是反了吗!”

  将于他被几个警察拥到署里去了,事实署长是清楚的,倒不给他罪受,反让他养了七八天。放他出去那一天,署长将他叫了去。他见了署长,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不要混蛋了。你要知道,不是我,你要下监的。张二爷三番五次拿片子来说,叫我将你送上县,说你是著名大盗,给你判个永远监禁。但是,我要成全你,不必叫你那样,又叫他给你十五块钱,你可以拿这钱到别处做生意去。”署长说了,眼光闪闪向桌子的一堆洋钱只看,少顷眼光又转向他,而他低着头,默默地想。署长又追问:

  “你还有什么意思么?你说,赶快说!”

  “我没有意思,不过,那么,我的女人呢?”

  “你的女人!”署长沉重的口音说。“你还不明白,要不是为了你的女人,他能给你十五块洋钱么,合起铜子是五六十串。”

  “那么,卖了吗?”

  “对了,对了!”署长微笑,手捻着胡须,“这你算明白了!”

  他好久不说话,仍旧低着头。终于说出:

  “我不……”

  “你不,你不什么?”署长眼睛张大了,“你不愿意么?唉,你这个人真没有出息,你要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哪如卖掉好!如果你是嫌钱少了,那么,我再给他垫五块。你要是再混蛋,那我不管了,送到县里再说!”署长说到未后几句,声音更洪大更严厉了。

  “洪三!”署长大声地叫着。

  他全身颤栗了。他心中恐怖起来,眼看着黑魆魆的监狱,他将要钻进去,同了一些囚首垢面的人,一起过那永远看不见天日的生活了。他想或者尚可挽救罢,于是颤声向署长说:

  “好罢,就照署长的话办罢。”

  “很好,很好!”署长立刻满意地笑了。从左边来了一个警兵,笔立地站在一边。署长扭了头向他说:“去,叫黄书记将吴的字据拿来!”

  黄书记进屋,手中拿了一小卷红纸,署长向他说:

  “你念给他听!”

  黄书记打开纸,念道:

  “立卖字人吴志强,今因无钱使用,情愿将女人出卖于赵果斋二老爷为妾,恭同刘家集警察署长孙景春老爷,说定大洋五十元……”

  “错了,错了!”署长脸一红,大声斥责黄书记,同时看他一眼,黄书记因又重行念道:

  “说定大洋十五元正!”

  “好啦,十五,你不小心将他念颠倒了!”署长说,“现在成了廿元,真是说话的倒霉,反赔了五块。”

  黄书记念完,署长叫他打了手记。他才将二十元拿到手,署里警察讨了三块赏钱,他还净净地剩了十七块。

  结果,他又向署长磕了一个头,谢谢情,才离开警署。

  出了署长的衙门以后,心中忽觉茫然;先前怕回家,现在反感受到无家的悲哀了。虽然早已成了孤独者,而今更是无名的凄楚。无目的地走着,不由地到了十字街。这十字街以前天天是必得到的,自从不幸的事体发生,竟别了六七日。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来到十字街,又被他们大大地奚落。

  他喝着酒,回想到过去,酒竟失却了麻醉的力量;他仍旧喝下去,终于酒力战胜了他的内心的纷扰。上灯时,他颓然地醉了!他倒在灶门口的柴堆里,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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