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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爹(2)


  吴老爹替少主人支持的生意,入款都被少主人掠去,因之也无法添置货物,门面渐渐的艰窘,也渐渐的冷落起来。

  一次推车的汪三来买香油,油是剩得很少,吴老爹又不好说没有油了,于是将油箱底的泥油卖了。可是卖出不久,汪三使凶横地跑来,将油壶扔在柜台上,开口便骂:

  “你这老混蛋,老瞎眼的,你看这什么油,也卖给你老子吃!”

  “为什么开口就驾人?”吴老爹心知是为了油箱底的泥油,却故意将油壶拿到面前看了一看,于是迟迟地说“这不过是油底子!”

  “油底子也卖钱吗,你妈的!”

  “你……你……”吴老爹脸色气白了,话也说不出来。幸而隔壁的江掌拒的赶到,上前调解。结果是将油收回,退了汪三钱。可是汪三还凶横地骂:

  “不看江掌柜的面子,早巳叫你试试老子的拳头了!”

  吴老爹眼泪直滚,终于又忍住了。那时天正傍晚,吴老爹眼巴巴池等到天黑,赶快将店门上了。晚饭也没有吃饭,倚着床上隐隐地哭。少主母将孩子安歇以后,也跑到吴老爹的跟前,一面劝,一面还陪着哭。

  吴老爹见少主母也在一傍哭,更是伤心,觉她年青青地,人又贤慧。少主人是这样,将来她怎样过活。吴老爹终于不得已拭了眼泪,反来劝慰少主母。

  之后,少主母说她有些首饰,想私自变卖了,在生意上添补,吴老爹听了,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惨然地说:

  “好罢,那么今晚上就办妥,明天好买油。”

  少主母到房里将首饰检出,交给吴老爹。吴老爹俏俏地跑到后街的住户卫大娘家,托她转卖,并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说这首饰是他少主母的。他坐在卫大娘家等着,卫大娘跑了好几家才卖掉,卖了六千大饯,卫大娘扣去六百文。

  吴老爹本觉价钱卖得太低,但是没法,只得收下。独自在路上走着,想到白天遭人辱骂的事,不觉又落了眼泪。活了一辈子,谁也没有欺负过,现在为了少主人,居然丢了脸。转一想:也难怪人家,谁愿将白花花的大钱来买泥油?幸而少主母懂事,将陪嫁的首饰都拿了出来。不然,明天的生意,便难支持。

  第三天一个暴风雨的晚间。好久没有回家的少主人忽然回来了。吴老爹一见非常地惊异,因为少主人完全变了像貌了。少主人的脸色好象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颏瘦削,再也看不出来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一破斗苙,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他从也没有梦想到他的少主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模样。

  少主人一进屋,将斗苙放在门口,很疲乏地坐在一个矮椅上,看看屋里,什么也没有问。少顷,哑声地说:

  “我哈没弄到饭吃呢。”

  这时候吴老爹站在灯的旁边,忽然听少主人这样地说,全身顿时发抖。没吃饭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头呢,这分明是街上行乞的口吻。

  少主母炒了饭送上来。少主人端了饭,一句话也不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吴老爹的眼中,他已不是少主人了,简直是一个魔王,当着这暴风雨的晚间,闯进他们的房中。

  外面的雨仍旧不止地下。少主母坐在昏灯的黑影中流泪。

  少主人吃完了饭,将碗推在一旁。于是向着吴老爹说: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道罢?”

  “什么事呢?”吴老爹颤声地问。

  “我已经将房子卖了。就是这,还不够还账,明日还要将家具卖掉。我的女人同孩子,我叫他们回娘家过活去。跟着我,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少主人的声备有些呜咽了。“不过,吴老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好处给你,反累你老人家受罪!家业丢了,我倒不在乎,因为,我想,也许爹娘前世欠我的,达一世我来讨债!女人,孩子,同我受罪,自然是他们结下了的冤孽?只是吴老爹你,我真有些良心不安!”少主人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吴老爹也放声哭了。少主母却早已晕了。

  “少主人将来怎样呢?”吴老爹哭着间。

  “我么?”少主人已经忍住了眼泪。“我要当兵去!”于是看了他的女人一眼,对她厉声地说“今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也不要问我的死活!”又转向吴老爹,“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就要走,他们在那里等着我分账!”说了,戴上了斗苙,开了门匆匆地走了。

  当晚吴老爹迷离地倒在床上,心中空洞,并不觉得如何的悲伤。不过思想异常纷乱,使他不能安静。他知道了他平常的一切的梦,现在是完全破碎了,而且破碎得了无痕迹。他悔恨,他不该信任命运,命运所给与的希望,直是扯谎和欺骗,结果是这样的惨报。

  这样离开了,还有什么可说,只是将来怎样见主人和主好呢!少主人从此付身于战壕中火线里,抛下的年青青的少主母和着这聪敏的小少爷……想到这里,他不原再想下去了,但是终于不能够,沙场上卧着战死的尸身,屋角处啜泣的少妇,天真活泼不知优伤的小孩,都一起好象走马灯船地在他的脑中循绕着。

  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生是这样无聊和空虚。转而既要是当下死去,岂不是使活着的人,更难忍受吗?……还是活着罢,为着那尚有活着的人,为了那尚有未尽的忧苦和劳瘁!

  第二天清早晨,镇北首,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戴着破斗苙,穿着草鞋,背了小小的包袱,独自在春雨纷纷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

  从这老人迎面走过的三四个穿蓑衣的少年工人,这里面忽然有一个叫着说:

  “这不是十字街油盐店的吴老爹么?”

  “对啦,这老头背着包袱上那里去呢?”大家惊异着说。

  “吴老爹你上那里去呀?”有人便转过身来向着前行的吴老爹招呼。

  吴老爹好象没有听着后面有人招呼他,仍旧在大路上缓缓地走着。痴立在路旁的这一阵少年,于是都目送着这老人向那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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