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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2)


  四

  他的神情使人一见面使有些奇怪,脸上微微有些麻,双眉如两把短刀,往下威着;身体并不雄壮,然而非常的精悍;他的头发已经脱顶,却不象一个秃顶的老学者,还是少年的英姿。他宛然是一只饥饿在腹中燃烧的鹰。张开眼睛四望之后,双眉佼立刻攒聚起来了。

  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学生服,统是灰色的,就是面前的扣子,也不能完全存在,他浅灰色的衣服,越显出斑斑的肮脏,使人远远地便可以知道这并不是原先就有的斑点。即如他那格格的响的皮鞋罢,前面是裂了很长的缝,后跟也歪了下去。

  不知怎的,我的脑中灵敏地感觉着,这位广东老决不是老实人,说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也许是江湖上的大盗,犯了案子,装着学生躲在我们学生公寓里;耍不然,他为什么单选了这间阴森的僻静的房屋呢?在这深巷中,向不为巡警所注意,是很容易地逃开这般人的眼线的。

  因此我联想到他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是毁灭过若干人的生命,而且曾被鲜血染污了有如朱红的颜色;这精悍的身躯,想也曾压迫过许多妇人和闺秀,伊们看见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恐怖啊!

  我的思潮重新的纷乱了。

  从前,隔壁的房中是魔鬼的窟宅,现在他却是魔鬼的真身,悍然占据了这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屋了,而不幸我又作了他的邻人。

  当他在院中格格地徘徊的时候,曾经冷然地向我一瞥,从这—瞥之后,他的恶毒确已穿进我的血管中,在周身轮环地跳动着;当晚我晚餐后使想立刻就寝,再不肯等到夜深了。

  我抱着不安的心在床上辗转,不幸不能安然走到梦乡;本想依赖前院的胡琴和《梅花三弄》,好放胆睡去,但是星期六的晚间同学都走了,以致公寓的寂寥,早如夜半的时候。

  朦胧地入了睡,等到醒来,晨曦已经满布在窗棂上;而他的格格的步声,早在那阴森的房中开始了。他许是将整人的夜,都这样地消磨了罢。

  五

  从此以后,我俨然成了一个侦探;期考将近,也可以整日不去上课,将预备考试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

  他终日除了格格的徘徊而外,常有一种擦火柴的声音,以是知道他是努力于吸烟;然而他这吸烟的能力,却特别令人惊异,有时我故意地坐在扁豆花下,便看见这阴森的房中的青烟,丝丝地不绝地喷出。

  一次,他来了一个朋友,最初是彼此都很惊喜似的;谈话也很迅速,渐渐声音便低微了,然而他们所说的我完全不能了解,我更相信他是“南蛮鸽舌”的广东人。在他们的静默里,我所能听到的,依旧是擦火柴的音声。

  他们的行为是这样的诡异,这个朋友,自然是他的同党了;但究竟他们的危险程度怎样呢,仍旧令人无从揣测,我愈加疑惑起来了。

  为要除去我的恐怖起见,不得不施行我最后的侦探手段。

  这回是在晚饭以前,太阳刚刚下落,他在院中同平时一样格格地徘徊,我故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装着不堪长夏的疲倦模样,若有意若无意地说着:

  “天气真热啊!”

  “唔。”他并不介意我的唐突,还是格格地徘徊着。

  “要是在南方,好得多罢?”

  “唔,是的!”他不知我所谓的南方是我给他假定的故乡,便这样含糊地答应了。

  他的脸依旧冷然,和平时没有分别,简单地答话也如叫“伙计”时候一样的沉重和尖利。他这没有表情的状态,使我已经不愿意和他再攀谈了;然而因为我还没有探出底细,终于又坦然地追求下去。

  “府上是广东罢?”

  “不,我是朝鲜人,先生!”

  “原来是朝鲜!”我带了十二分的惊异与恍然的神情。

  我不自觉的将“是朝鲜”这三个宇说得过于沉重了,致使他昂然地冷峭地向我一瞥;我也立刻灵敏的觉到先前是误会了!从这一瞥,我似乎顿然觉得自己是渺小而且惭愧。

  他原是异围的飘泊者,不幸误会竞生在我们的中间。

  “先生来中国多少时了?”

  “去年日本地震后来的。”

  “据说那次东京地震,你们韩人死了不少?”

  “唔,是的。”

  他用照旧一样的口吻答我,可是声音微微的颤动,他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意思,我不禁有些赧然了。他隐护他的伤痕,当同人们相遇的时候。

  “在大学里听课罢?”

  “唔,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阴湿的房屋呢?”

  “我觉得它比较安静些。”

  他冷然孤独的微笑了,很严肃的对我一看,便格格的回到房中;他仿佛是故意躲开我这侦探的迫寻,比时擦火柴的声音,又在他阴森的房中发出。

  我怅惘地在院中徘徊着,粉豆花的温香断续地吹来,我无端地感到我这不幸的邻人身世的悲哀,他怎样地遭遇恶人的毒手,他怎样地逃开恶人的罗网,他含泪地别了祖国,别了慈母,别了他的爱人!

  因此我时时忏悔,我想湔除我先前对于这异国的邻居一种不好的猜疑,虽然这饱经忧患的人可以宽恕我。

  他如一只大鸟,暂时虽然脱了猎人的逼迫;使它在这无尽的天空中飞着飞着,也就足以使他愤恨和凄怆了;所以他闪闪的眼光,有如闪电一船四射,大概是要图来日的复仇罢,我想。

  我们渐渐的熟悉了。每日除了他擦火柴的声音和格格的皮鞋声或在他阴森的房中或在小小的院里而外,别的却不见有其他的动作。他也偶然收到来信,数分钟后,便听到擦火柴,似乎就将那信焚毁了,我的房里同肘窜入焦纸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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