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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奶妈(2)


  这是一个做母亲说出来的,我诧异!吃了一碗饭,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饭碗问她们要水冲奶粉。她们没有热水瓶,要开水就得生火烧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于是这许多妇人都抢着献殷勤,要把奶给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于是郑妈就拣定了在根生嫂处吃;根生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髻儿,面孔倒还白净。她的孩子刚三月大,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最令人惊异的是我问她年纪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想不到这样年青的人会有这么老成的容颜及样子。后来我方才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吃着没有滋养的东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说了,所以看起来,就显得苍老。

  这夜我睡在郑妈媳妇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过来在房中与郑妈一起打地铺,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来可以抱过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满着希望,这夜里定会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好梦。

  这间房间是郑妈家唯一的精华:自她的公婆一代起,做新房就得拣这间,因为这间的地板整齐;他们老夫妻俩曾在这里同睡过三十余年,八年前她媳妇来了,这才把老的移到后房去。房中朝外的是一张大木床,可睡四个人,可惜棕棚年数多了有些宽下来,睡在上面给横木垫得骨头疼。枕头四方的,满是油腻,放下头去索索作声,里面全是稻草。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四幅被。大倒够大的,只是硬得厉害,布质又粗,我担心会擦破孩子的嫩脸。

  这夜里我全夜不曾好好的睡。身子又凉,心里也烦。我知道这里的女人大都不会有淋病梅毒,也不会搭什么架子,给她们七八元一月便自欢天喜地了,但是我怎么可以使人家为了我的孩子而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第二天,她们劝我把孩子交给根生嫂带着,自己同着她们到各村逛去。自从伯父被绑后,我已整十年不曾下乡,这次重睹水色山光,倒也不无兴趣。于是先从本村观起;桑枝上满是尿布,鸡屎遍地,孩子们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间有几个白净一些的,问起来都是新近逃下来的城里人。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是村里人都吃不着肉,自生的鸡蛋也舍不得吃掉,都聚了下来卖给他们,每天只拿青菜下饭,假如用番薯当饭时,就连青菜也不必吃了。

  “说起青菜,近来也贵了些,城里人喜欢把青菜油焖来吃,一斤菜烧烂了只剩得一碗,还得放糖加酱油,算起来要费多少钱!我外婆家一天要吃上两顿芋头,什么小菜都不用,只许筷头蘸些盐吃吃。”

  “城里人用不惯灯盏,晚上把美孚灯点得雪雪亮,一会儿玻璃罩子爆碎了又去买上只新的,他妈的什货店老板就赚钱。”

  “城里人孩子都吃零食,害得我们乡下小鬼也眼痒起来,吵呀吵的狠了便顺手给他个大巴掌……”

  我们一面听她说,一面缓步走去,不知不觉的到了长里方。这里郑妈有个妹子住着,因此她便坚邀我们进去坐坐休息。郑妈妹子家没有围墙,不整齐的石阶上一排住上四家,每家有一扇薄薄的板门,进了门便是一间泥地的房间,里面打灶,前面窗下,放了一张凉床;床前有一张桌,桌旁是鸡笼,鸡笼右边有一个孩子睡在摇篮里。进门处还放着一架梯子,这里没有楼,梯子大概是预备上阁用的。贵客到了,她们就让我坐在床沿上,自己忙着去烧开水。冬季正是打柴的时候,他们把砍下来的柴干好一些的都卖出去了,剩下自烧的都又潮又乱,有些叶子还绿绿的,烧起来烟雾迷漫,熏得我双目流泪,再也张不开眼来。回头看摇篮的孩子时,却呼呼睡着,一动也不曾动,我们佩服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

  逛了三天,奶妈仍拣不下。她们间都互相像仇敌似的尽量说别人坏话;大婆婆说祥嫂子身上有虱,祥嫂子又说大婆婆的侄媳月经一月来四次,弄得我踌躇不决;连郑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根生嫂替我奶着孩子,小心翼翼的,我心里倒有些欢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厉害,她的婆婆给抱了过来问她可有奶给喂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起来,当着我面前狠狠的击了那个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厌恶她的残忍,因此又把这颗心冷下。在樟村,我对伟大的母爱深深地感到怀疑,原来所谓“昊天罔极”之德,在经济发生问题时便大打折扣,以后我永不读蓼莪之诗。

  第四天一早我抱着孩子先走了,把拣奶妈的责任推到郑妈身上去。我告诉她身健奶多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条件,就是所生是女,来我家当奶妈后不可就把她丢进堂里,或者就在邻近寄养着吧,我给她的工资是九元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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