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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1)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因住不起洋房公寓,只得在北四川路附近某里内拣了一间前楼住下;二房东是广东人,极爱清洁,我们这个房间虽然窄些,但全新白漆,却也雅致,好在我们也没有带什么庞大物件,室中除两张钢丝床,一张写字台,二把单背椅外,仅几架旧书而已,皮箱是藏在床下的。我丈夫晚上在一个大学内读书,日间兼了两个中学的课,跑来跑去,很少住在家中;但我在上海却是举目无亲,除了偶然到四马路各书店去翻翻杂志画报外,平日总是足不出户,看书在这里,踱步在这里,坐卧都在这里,因此这小房间与我熟识之程度,远在它与二房东之上;我知道壁上的每个小黑点,这些都是我在无聊时数过又数的。

  可是过了半月后,我觉得不需要再去做这种傻事了,因为我已想出了一种很有趣的消遣办法,便是做独脚戏:最初我在旧书架上抽出了一本The Best One-ActPlays,第一篇就是Lady Gregory的The Risiny of The Moon,于是我把全文看了一遍后,就用几种声音代表几个人物,自己同自己对话,讲了后又自己来做导演及剧评家,再三揣摩每句的语气。这样又过了一月有余,直到我背熟了五六只剧本时,忽然患起重伤风来,每当独卧在床上,听见楼下及隔壁打着咭咭呱呱广东话在纵谈狂笑时,我心中不禁起了游子思乡之感,觉得置身于陌生的异乡人中,真是万分凄凉;后来索性每闻楼梯上有木屐声时,就紧紧地把被蒙住了头。

  经过了这次事情以后,我们便搬到附近的另一巷内去,那面住客,差不多有十之六七是宁波人,日间你只要静静听着,来往小贩都在高喊:“买宁波萝卜哦”!或“宁波牡蛎”,等等声音,四周“阿拉”之声不绝,因此我大喜过望,独脚戏也不干了。

  可是住不到一星期光景,麻烦却又来了:原来这里的二房东是一个孤老太婆,与她同住着的有她的婆婆,干女儿女婿,及许多干外孙外孙女等;我初来时,她们大人见了我都打个简单招呼,孩子们只斜眼偷看,继又互相私语;可是不到几天,因我一时高兴在他们队伍中参加了一次毽子比赛后,就同他们厮熟了,大家见了我争喊“楼上阿姨”,我也乐于同他们周旋。后来,他们索性成群结队的跑到我房中来,央我教唱歌,跳舞,我也都答应了,并且分了些饼干糖果给他们吃,大家嘻嘻哈哈的玩笑一阵。

  从此他们就成了我们房中的常客。有时我关了门想写些信或看看书时,他们总是在房门口把门敲得震天响,我只得把信纸收起再同他们玩。半月之中,我一些事情也不能做;吾夫归来时,见房中什物凌乱,纸屑壳皮等遍地都是,而大群孩子们仍扯着我叫我再玩再唱,他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定很讨厌,只因为这是我整日在家唯一的消遣办法,故也隐忍着不说了。同时我的心中也很为难,眼看着这些小朋友喜欢亲近我的样子,总不成忍心拒绝他们,立刻驱逐他们出去?况且我与他们在一起又是何等的快乐!

  直到有一晚他们一失手打碎了那只花瓶后,─-那花瓶是一个朋友贺我们结婚的礼物─一我觉不能不对他们忍心一下了,经过了不知几十遍的思忖,我只得尽委婉的能事告诉他们:我虽然极喜欢同他们玩,但我家先生是个爱清净的人,希望以后他们只要在楼下等我,我若有空时会下楼来找他们的。

  “我们要到你这里来:我们要到你房间来!这里有趣,”大家杂乱地嚷着,经我再三央劝无效,但我觉得自己委实不能再使吾夫不悦了,于是次晨就嚅嗫地把此意告诉了他们的外婆,不料她立刻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铁青着脸回答我:“好,好,以后讨饭也不叫他们讨到你们房门口来。本来也是你自己高兴叫他们上去玩,给他们糖果吃的,我做外婆的是穷自己穷,决不会教外孙向人家讨断命东西塞喉咙……”

  我听她越说越气愤,也就不再声明自己并没有叫他们而是他们自己要上来的,只勉强笑了笑,飞步上楼,只听得那外婆还在唠叨:“我们自己做二房东,有客堂,有天井,哪里不好玩,要到你那面来螺蛳壳里做道场;有钱的独家去住一座洋房,那才稀奇……”因没人答话,她渐渐觉得没有劲,声音低下去了。

  “外婆,我要买五香豆腐干。”阿四从外面嚷了进来。

  “又要什么?一天三顿牢饭还塞不饱?人家的饼干是要留着自己塞的,以后再不许讨饭似的去讨!”那外婆有了对象,骂兴又发起来,“六七岁的人了还一些不知好歹,整天放着自己的财门不站偏要去站人家的龟门,你也想同她轧姘头吗?青天白日关了牢门两人在里面不要人家进去,正头夫妻哪有这等不识羞的。像我从前你们外公在时,连正眼也……阿四,你又想冲魂到那里去?以后再敢到楼上去,立刻捶断你的狗脚!”

  “不要到楼上阿姨家去吗?我要!”阿四的声音。

  “她是你哪门子阿姨,要你喊得这样亲切?人家要同姘头两个静静的××,用不着你们这般小鬼去××!……”她的话越说越猥亵了,我心中又气又恼,不高兴再听下去,只自己扯了一本小说来看。

  自从那天开罪了她以后,她们婆媳母女见了我就回过头装作不见,还吩咐她们的女仆不准再替我做事;原来我们住在那面饭是在一家小食馆里包的,此外还同她家女仆约定,以每月二元的代价,得每天替我们倒马桶,泡开水,及把邮差送来的信,分报者分来的报纸送上楼来;这约定起初原是二房东同意的,因为她们同时也同女仆说定从此以后每月少给一元工钱。可是现在她们为了要和我作对,故情愿自己多拿出一元,这可使我十分为难。此外如把我们的信故意乱丢或弄湿哩,或因她们女婿或孩子们同我打个招呼而引起争吵哩……使我再也住不下去,于是就在一月期满的前十天(阴历十一月十八)那天,我假造了一个原因客客气气的同她们说要搬家。

  铁青色的面孔较前更凶了一些:“十二月到了还好搬家?你们也是读书明理的,上海规矩从来不可以在十二月及正月搬场,你们不要住须付三个月空房钱。”

  “什么?”我听了她一派强硬的口气不禁也动起气来,“我进来的时候你又不曾给我看过什么章程,说什么十一月正月不好搬场的话!况且现在又不是十二月。我一不欠你们房钱……”

  “上海的规矩都是这样,你们是十一月廿八满期,还不是就到十二月了吗?无论如何……”她的眼光更凶了。

  “无论如何我们要搬!”我气冲冲地直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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