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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3)


  我不喜欢帮母亲做事,像五姑母般,说是帮着祖母做菜,却要咖喱烧牛肉啦,乡下没处买咖喱粉,差我去问慎大杂货店老板,老板说:“小姑娘你别导开心,蛤倒粪要到海中去捞,小店哪能买得出呀!”五姑母做不成新花样的菜,赌气要做点心了,她的拿手杰作是香蕉布丁,乡下有的是将于,有的是麦粉,却又缺少香蕉油什么的。

  于是五姑母叹气了,祖父也随着叹气。祖父叹气的原因,倒并不是因为吃不着咖喱牛肉或什么布丁,他为的是近来常接到哥哥从校中来信,说是校中教员多相信共产主义,天天闹着同家中小脚老婆离婚,而一般青年学生呢?则是开口马克思,闭口鲍罗廷的,上课时与女生肩并肩儿坐着讲同志爱,因此校中虽然实行不点名制度,可是他们也决不肯随便缺席。而且有时还常有“争席”现象,便是女生人数太少,有许多得不到与女生同桌并坐的,便埋怨辅导处排座位不公平,要求再来个抽签决定,或者索性采用轮流制,一星期换一次座位。

  祖父看了信总是长叹,叹息完了,才又记起附着寄来的各种杂志。杂志常是横排的,祖父瞧着嫌吃力,把一副老花镜架上又取下,取下又架上,忙个不停。五姑母说,老人家还是歇歇力吧,这种左道邪说有什么看头?祖父说,国民党共产党理论都还不错,就是实行起来出毛病,男女同学若不能管束得严严密密连互相瞧一眼都不许,索性还是暂缓几年等这些青年老成些再说吧。

  以上的话虽然是祖父的私见,并没有向当局建议,但是贤明的当局毕竟与祖父所见略同,不到三个月便把中山公学解散了。解散的原因,听说倒不全是为了澄清男女关系,他们有的是政治背景,这叫做清党。

  哥哥回到家里,把学校解散前情报说了又说。他说:真是有趣哪,起初是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城隍菩萨,学生一队队出发,耀武扬威地。后来耀武扬威的权利却不知怎的让给军人了,一队队武装同志冲向学校来,将校门前后把守住,先拣空地放枪示威,于是大搜赤化分子,有红围巾的女生要捉,名字叫做张剑赤的也要捉,党国旗画得歪的,或是和这些画歪党国旗的人通过信,同过寝室,题过纪念册的都要捉。

  有的人捉去以后,只要做父亲的有熟人在党部做事,或与什么机关有联络,便可托情保释。有的则是备受苦刑,之后还解到杭州,解到南京。

  据说邻县有一个小学女教员,十分漂亮,有位党员老爷追求她不遂,便把赤化嫌疑品交给往捉的人带去,塞在她的小网篮里,这样便把她带进司令部来拷问了。拷问过后,关禁在狱中,于是那位党员又去讨好,向她求婚,说是只要她愿意,便可替她洗清冤枉。可惜那位女教员真是太年轻了,太纯洁了,太不会骗人,她说她实在不能爱他,还骂他无人格。他老羞成怒,结果那个女教员是枪毙了,死的时候很漂亮,看枪毙的人都啧啧称羡她藕也似的玉臂不忍离去,那位党员老爷也下了泪,据说。

  那位漂亮的女教员终于屈死了,我哥哥说,中国少了个革命女同志。我五姑母则哼了一声道:漂亮的女人哪里会革命?完全是自由恋爱害了她,怨不得党员。祖父一声不响,眼望着天;我也随着他所望的地方找去,仿佛瞧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女郎,乱舞着藕也似的臂膀在哭喊:“冤枉呀!我死得好苦!”

  过了年,那个由女子师范学校而改为中山公学的,终于又从中山公学而改为女子中学校了。校长是一个漂亮的女性,姓邹,刚同她丈夫离婚不久。她在大学还只念完一年课程,中学就在女子师范读的,与我五姑母有师生之谊。她写信来请我五姑母去当辅导主任,五姑母快乐极了,便忘记她的自由恋爱的罪恶,据说邹校长那时正同一位姓商的党员热恋着,商先生在女中教政治训练。

  我吵着要复学,祖父犹疑了一会,终于答应下来,只嘱咐五姑母可要严加管束。我到了学校看见校里一切都差不多,就是党国旗是崭新的,校舍也经粉刷,据说在中山公学时代,男学生都染上涂壁恶习,欢喜到处乱写标语,如“打倒烂污婊子×××”啦,“反对上课递情书”啦,“妹妹我爱你的大腿儿”啦,到处都是,尤以厕所门旁为甚。粉刷过后,虽有些地方还约略可见,但是大家也马马虎虎,好在男生已绝迹了,而门房厨子之类总是下人,癞蛤蟆怎敢吃天鹅肉,娇滴滴女学生是决不会垂青到他们身上的。

  但其中值得考虑的却是男教员们,老先生辈都跟着史老先生跑了,虽经邹校长再三敦请,但他们都不肯屈居于一个年青娘儿们之下,没奈何,请来的都是些同商先生差不多的年纪的青年。有一位国文教员姓黄的,常常罩着灰色长衫,头发梳得光光,脸孔却长长的有如马面,眼睛细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说话三句不离冰心。他常常在教室里叹息着:“大海呀,我的母亲!”顽皮的同学应一声“在这里”,却又立刻把脸涨得红了。有一次他教墨子兼爱,一面解释,一面连连摇头说:“这种古文沉闷得很,其实不必读,只有冰心的散文,真是恬静,美丽,温婉,多情……”

  “唉!”

  “先生,究竟什么叫做兼爱呀?”我盯住长长的马儿般面孔,不耐烦地问。

  他很快的回答:“兼爱就是你爱我,我爱你。”

  全教室同学都笑起来了,他不懂,我却懂的。以后同学们见了我便取笑:“同你讲兼爱的黄先生来了!”

  他常常称赞我,说我的文章像冰心。同学中有人问:“究竟是冰心好呢?还是苏青好?”他连连眯着细小眼睛说道:“现在是冰心,将来也许是苏青。”同学们笑了,我不笑,望着他长长的马儿般脸孔,心里只惹气。

  原来那时女生有一种风气,便是喜欢追求男教员。有一个姓郑的英文教员,人也生得并不怎样漂亮,头发中间分开,戴近视眼镜,常穿一套浅咖啡色西装,我们都叫他“红皮老鼠”。每当他上课以前,教室中空气便不同了,我只觉得空虚而冷静。我想:同学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后来偶尔给我发现了,原来她们都是在寝室里换袜子,擦粉。

  说起来真也可怜,女中学生一律要着校服黑皮鞋,因此出奇制胜只好从一双丝袜上着想,有浅灰的,有纯黑或纯白的,也有咖啡色,但多的却是粉红。当郑先生走进教室来的时候,有的女生故意把脚伸出在座位旁,因此鞠躬时不是“立正”而像“稍息”了。而且有些人弯腰也不规则,直如杨柳般乱摆摇,仿佛在跳舞。为了郑先生,我们女中的同学居然在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之余,也大读其英文。

  她们常把一课书念了又念,念得顶软顶清脆,于是全教室中便如桥营百喀,呛得郑先生心花怒放,一迭连声说:“明天我来教你们演一出英文剧吧,是哥仑布发现新大陆,Colulnbus!”结果在指派剧中角色的时候,被指定演哥仑布的并不喜欢,得意洋洋,却又假装娇羞不胜的倒是一位说白不到三五句的饰西班牙皇后的某某小姐。

  至于商先生呢?虽然也相当的年轻漂亮,但是同学们都不敢惹他,因为他是邹校长的意中人。为了爱邹校长之故,他便不惜和自己乡下太太闹离婚,协议不成,告到法院去。离婚的理由中有一条是说她不孝翁姑,骂鸡骂狗,法官问做翁姑的,你媳妇是否如此,南先生的父亲便回答:“我的媳妇是贤孝的,就是儿子被邹婊子迷住了,所以在说热昏话。”结果离婚不成,但南先生还是和邹校长同居的。他教我们政治训练,也常询问时事。

  有一次他问我一个国际问题,我答不出,他微怒道:“你平日不看报的吗?”我说:“看的。”他说:“那末看些什么呢?”我顿了一顿,便笑着回答道:“看的是请求离婚不准。”他大怒了,一言不发,胸脯挺起来,穿着中山装真是神气得很。我有些羡慕邹校长,也有些妒忌她。

  真的,我们在校中看男性的机会是太少了,但被看的机会却多。在一切民众集合的场合中,我们总是被叫去唱党歌的,那时大多数民众还唱不来党歌,而要请女中挑十几个人来代唱。我的身躯生得矮小,站在最前排,尖着嗓子喊唱。唱毕之后。便是主席读遗嘱,有些主席读不出了,或读过又读时,我真善他着急,恨不得滚瓜烂熟地替他代背出来才好。有时候开会完毕后还有余兴,男校是演剧,打拳,或变些化学戏法,而女校则一定担任最受欢迎的节目,便是跳舞。

  我记得当时常演的话剧总不外乎《复活的玫瑰》、《南归》。机雀东南飞》、《三个叛逆的女性》、《咖啡店的一夜》、《青春的悲哀》等等,跳舞则是“三蝴蝶”、“海神舞”、“落花流水”等为多,那些会跳舞的同学,平日常以美人自居,温婉作态,校服做得特别小,紧包着身体,而裙子又奇短,吊在离膝差不多有二三寸高处,只遮住个屁股,害得五姑母横眉怒目恨不得把它一把扯下来才好……一旦是毕竟没有扯,因为扯下来以后虽然盖住膝头却又追不牢屁股了,那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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