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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自裁


  当名伶阮玲玉服毒自杀,谣诼纷纭之际,鲁迅著文说:“自杀是需要勇气的,不然你就去试试。”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这又是权力之争,我是小民,不去做牺牲。但不久就看到,它是要把一些普通的老百姓,推上祭坛的。忍受不了批斗的耻辱,还是决定自杀了。

  一天晚上,批斗大会下来之后,我支开家人,就关灯躺下了。我睡的是一张钢丝床,木架。床头有一盏小台灯。我躺下以后,心无二念,从容不迫地把灯泡拧下来,然后用手指去触电,手臂一下子被打回来,竟没有死。第二天早上,把灯泡上好,又按时去机关劳动,只是觉得头有些痛。

  我想死得舒服一些,但没有做到。我对电没有知识,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死。

  此后,还是想死。每天,我在五层的大楼搞卫生,手里提着一个小铁桶,上上下下每到一层转折处,从上往下一看,像一个深深的天井,我想跳下去。但总是迟疑一下,就又走去了。

  我们在楼顶上“学习”,一天晚上,我站在围墙边,往下看,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不断。纵身一跳,一定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了。正在乱想,围墙上的电灯,忽然都亮了。有人在冷冷地监视着我,我又进屋学习去了。

  在干校,我身上带着一包安眠药片,大约有四五十片,装在破棉袄的上边口袋里,是多日积攒起来,准备用于自杀的。

  每天晚上,我倒一小玻璃杯水,放在枕边,准备吞服。但是,躺下以后,不容我再思考一下,我就疲劳地睡去了。有一次,把杯子打翻,把褥子弄湿了,第二天拿出去晾晒,引起“造反”头头的质问,我说是夜里咳嗽。

  干校附近有条河,我立在岸上发过呆。给牲口铡草时,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在我手边,我曾想在脖子上抹一下。终于都没有做到,直到我被“解放”。

  论曰:自裁,自尽,自杀,皆我国习惯用语,即自己结束自己生命之谓。为减少血淋淋之感,题目乃用裁字。很难说,“造反”者在迫害一个人的时候,希望他自杀。但“造反”者不怕被迫害者自杀,则甚明。被迫害者,如能深思一步,意识到此,或可稍减轻生之念。我之友人,自杀者甚伙,多烈性人,少优柔寡断如我者,惜无人于彼等临危之时,进此一言。

  呜呼!自叶赛宁的诗:“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出,人以为自杀名句。近又有人,引另一作家坎坷之言,“容易”之下,更加“舒服”二字。此皆愤激之言,非常情之言也。后一作家于临终之时,曾语亲人:“死为何如此痛苦?”况非常之死乎?毕加索认为:痛苦为人生之本质。然彼之生活,非常浪漫,丰产而长寿。我等宁可信司马迁之言,不可信叶赛宁之言。

  我乡有谚语:好死不如赖活。虽近平庸,仍不失对轻生者之一劝也。

  1986年4月26日下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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