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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子弟(3)


  “七爷,我又见过了杨副官长,荀参事,都说事情有办法。何况二爷还是保定同学!……杭州那个还不来吗?”

  七爷象个小孩子似的,敲着桌子边说话:“我们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个什么脑筋。要钓大鱼,又舍不得小鱼。我把他们也莫可奈何。我想放弃了它,索性一个大家不理,回家乡看我农场去!”

  律师以为七爷说的是真话,就忙说:

  “七爷,这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权利总得抓住!何况事情已有了八分,有凭据,有人证,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昨天见处长,我还催促他:‘处长,你得帮点忙!七爷是个急性人,在旅馆中急坏了。’处长说:‘当然帮点忙!七爷为人如此豪爽,我姓贾的不交朋友还交谁?我在想法!’我见师长也说过。师长说:‘事情有我,七爷还不放心吗?七爷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爷玩玩,散散心,天津厌烦了,还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馆子!便宜坊烤鸭肥得象老兄一样。’”律师添盐着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话转来转去说给七爷听,七爷听来心轻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师说:“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人,你真难同他们说话。”

  “那是他们不身临其境,不知甘苦。”

  “你觉得我们那事真有了点边吗?”

  “当然。”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作成一个圆圈,象征硬币,“还是这个!我想少不了还是这个!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们话虽说得好,不比你我好朋友,没有这个总不成。我们也不便要人家白尽义务,七爷你说是不是?”

  七爷说,“那当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办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点好处。只是这时无办法。我气不过,真想……”律师见七爷又要说“回去”,所以转移问题到“回不去”一方面来。律师装作很正经神气放低声音说,“七爷,我告你,湘云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病。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药,她对你特别有意思!”

  七爷作成相信不过的样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个堂子里的人,见过了多少男子,会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师说,“七爷,你别说这个话。信不信由你。你懂相术,看湘云五官有哪一点象个风尘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学去念书,不完完全全是个女学生吗?”

  七爷心里动了感情,叹一口气。过一会却自言自语的说,“一切是命。”

  律师说,“一切是命,这孩子能碰到你这个侠骨豪情的贵公子,就是一个转机。她那么聪明,读书还不到三个月,懂得看《随园诗话》,不是才女是什么!若有心提携她,我敢赌一个手指,说她会成当代女诗人!”

  “可是我是个学农的。”

  律师故意嚷着说:“我知道你是咱中国第一流农业专家!学农也有农民诗人!”又轻声说,“七爷,说真话,我羡慕你!妒嫉你!”

  七爷对那羡慕的的好朋友笑着,不再开口。律师知道七爷不会说走了,于是更换话题,来和七爷商量,看有何办法可以催款子。且为七爷设计,把写去的信说得更俨然一点。好象钱一来就有办法,且必需早来,若迟一点,说不定就失去了机会,后悔不迭。又说因为事在必需,已向人借了两千块钱,约期必还,杭州无论如何得再寄两千来才好。并且律师竟比七爷似乎还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爷一面写信,一面买三十块钱衣料寄给七太太去,以为比去信更有用处。

  末了却向七爷说,“人就是这个样子,心子是肉作的,给它热一点血就流得快一些,冷一点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见礼物放光,耳朵欢喜听美丽谎话,要得到一个人信任,有的是办法!”

  律师走后,七爷不想想律师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却认定律师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为史湘云是个正在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义援救。他若肯作这件事,将来在历史上也一定留下一个佳话。只要有钱,做好人太容易了。

  七爷等信,杭州挂号信居然来了。心里开了花,以为款项一定也来了。裁开一看,原来是大爷用老大哥资格,说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谨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话,末了却说,听闻天津地产情形太复杂,恐所得不偿所失,他个人愿意放弃此后权利,也不担负这时义务,一切统由七爷办理,再不过问。

  照道理说,大爷的表示放弃权利,对七爷大有好处,七爷应当高兴。可是却毁了他另外一个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爷分上出的那一笔钱,拿六百送史湘云填亏空,余下四百租小房子办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产事有好朋友帮忙解决,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决。无办法,他带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爷把那个空信扭成一卷,拍打着手心,自言自语说,“大爷也真是大爷,陷人到这地方为难!没有钱,能作什么事?你放弃,早就得说个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吗?”

  茅大知道七爷的心事,就说,“七爷,杨半仙算卦真灵,他说有信就有信。他说有财,我猜想,家里钱一定不久会来的,你不用急!”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

  七爷不作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象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罢,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不大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罢。”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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